小环说得可怕, 钟苓苓心中也没底。
收拾东西,她对谢缙说“成亲那天,你见过舟叔、舟婶, 知道怎么做吧”
这就是假扮的坏处了, 但谢缙点点头, 故作明白“我知道。”
等钟苓苓不在, 他抓小环问“舟叔是”偶尔从她们口中听到这人, 很不好惹的样子, 以防万一,多打听就是。
小环不设防, 倒豆子一样“爷忘啦舟叔是以前老爷的拜把子兄弟,住在坊州中牟县吴家村。”
“后来老爷老夫人没了,那时夫人也才六岁,他收养夫人,夫人一身武功,都是跟他学的, 他很厉害。”
“但是, 他真的好可怕”
“怎么可怕了”谢缙问。
小环想想,把脸拉得老长,硬邦邦地说“今天课业完成如何”然后吐吐舌头“就是这样。”
“虽然舟叔好可怕, 但舟婶好好,不仅做饭好吃,还对我们好温柔,我最喜欢舟婶了”小环又压低声音
“爷不知道的是, 舟婶一直不放心夫人,怕她嫁黄州被欺负,特地嘱咐我,要是爷欺负夫人,就修书一封给她,她来给夫人撑腰”
又嘀咕道“不过我不识字啊,也不敢,毕竟舟叔那么可怕”
晚上睡觉时,吴叔安排小环和自家女儿睡觉,专门腾间房间,给钟苓苓和谢缙。
钟苓苓没睡意,站在窗边,外面一片静谧,空中银河璀璨,偶有妇人哄孩儿啼哭声,是一个平凡的夜。
猪猪也喜欢揣着手,坐在窗边看。
它在哪里现在过得怎么样没有被欺负吧
正当她心绪不宁,身侧多了个人,淡淡看他一眼,她没说什么。
只听谢缙开口“睡不着”
钟苓苓应“嗯。”
谢缙又问“因为猪猪吗”
钟苓苓偏过身,同他确认“你那天,在盔甲下面已经穿回身体了见过它了”
谢缙盯着她的双眼,说“见过,但当时脑袋被砸到,有些恍惚,只记得它也在盔甲下。”
说起这件事,钟苓苓就忍不住冷哼,压抑着怒气“覃屏绍为什么要带走它。”
作为橘猫本尊,连谢缙都说不通它去哪,依稀记起,当日他好像也是凭空出现在佛堂,便道“或许是凭空消失”
钟苓苓摇摇头“不对,它肯定还在。”
“如果我的直觉没错,它一定被太子的人马抓走。”
谢缙抿嘴,心想,某个方面来看,她没说错。
这可怕的直觉。
夜凉如水,起了阵风,有点寒意,忽的,钟苓苓看见谢缙朝她伸手,她一愣,只看他越过她,拉窗户。
她本是比他前一步,现下被他半笼着。
下意识的,她往旁边跨一步,躲开。
然后才觉得自己过度了,
谢缙将窗户关好,转过来,带着笑道“太明显了,只有夫妻常年感情不好,才会有这样反应吧。”
两人一直没有夫妻之实,钟苓苓不自觉抱胸,道“我不习惯。”
“那还你簪子时”
她抢先一步道“情况不一样,换个人我也不会躲开。”是的,小环就能证明。
谢缙有点不爽。
他眯起眼睛,精准打击道“舟婶关心你,若看到这样,我该如何”
确实,见她过得这样,舟婶会罢休吗钟苓苓轻轻叹气“下次不会了。”
话音刚落,谢缙忽的又伸手。
钟苓苓蓦地紧张,虽知道他不是要害她,却本能想躲开,疏地闭上眼,只感觉到他的手越过她。
过了一息,她缓缓睁开眼睛。
只看他把挂在窗棂上的红绳子取下来。
红绳在他手指上缠几圈,连带着,他脸上笑意也十分刺眼“习惯就好了。”
他一定是故意的。
她喜欢“不动”,但如果被动,她宁愿主动。被动带来未知,所以她会想躲开,但如果自己主动,就不会躲开。
很好,那她就回击。
钟苓苓莞尔一笑,抓住他的胳膊,倚靠着“你说得对,习惯就好。”
谢缙身子一僵。
明明躲在档口时,两人极近,他尚且不会怎么,但突如其来的靠近,让他警惕起来他可以主动靠近,反过来,就不是一回事了,就像仍是橘猫时,他就不喜欢被提起来。
说起来,两个人在这点十分相似,自己动手,因为可以掌控,所以把握十足。
但现在,这种把握双双被打破。
钟苓苓发觉他的僵硬,说“走吧,夫君”
谢缙额头直跳,朝前走了一步。
钟苓苓“啊”了声“夫君刚刚,是不是同手同脚了”
谢缙垂下眼睛,手臂从她手中挣脱,主动揽住她细腰“走吧,夫人”
钟苓苓嘴角下压,忍着不惯,朝前走了一步。
谢缙抬眉“夫人刚刚,是不是也同手同脚了”
钟苓苓“”
他眯着眼睛笑,像极了一只狐狸。
钟苓苓笃定,他的温良、谦和,全部都是装的,只有报复心是真的,她可以看透康梓岳、覃屏绍,但还是第一次看不透“顾骁”。
较劲起来,第二天坐上马车前,钟苓苓抓着他的手,笑着说“夫君请。”
谢缙满脸温和笑意,反手握回去“夫人请。”
她拿一杯茶递到他嘴边“夫君请喝。”
谢缙拾一颗果子凑到她嘴边“夫人请吃。”
钟苓苓把东西放下,打了个寒颤得了,什么狐狸,分明就是大尾巴狼。
谢缙收手,眉头微蹙得了,什么小鹿,分明就是刺猬、穿山甲。
不过,脸上带着假笑,两人耳尖却染上薄红。
小环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一个晚上而已就这样她还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懂。
等马车停下休憩,小环抱着个甜瓜,边啃边问“夫人,你和爷这是”
钟苓苓顿了顿,若无其事,道“没事了,我们和解了。”就是叫停,双方都不要主动,给点喘息的机会。
小环“”
等等,刚刚那是在吵架
这是看她是小孩,所以才不骗她吵架吧
小环忽然觉得,手里的瓜突然不香了。
在这样诡异的氛围,马车走到中牟县,几经转弯,找到了吴家村,村依山而建,人们自给自足,自得其乐,颇似桃源。
他们一路走来,很多村民同钟苓苓打招呼,不一会儿,全村就传遍苓苓带着她相公,回娘家了
彼时,舟山、舟婶、钟苓苓、顾骁四人围桌子坐着。
舟山四十有余,身材高大,面容刚毅,见到两人,只是点头示意,舟婶性子温和,久不见钟苓苓,很是高兴,拉着手嘘寒问暖。
“来,喝点茶解渴。”舟婶倒茶。
钟苓苓只是小抿一口,放下茶杯,端坐着。
舟婶对谢缙说“苓苓嫁给你后,日子过得还好吧”
谢缙笑着道“好。”
忽的,舟山冷笑,拿出两张通缉令,一张是顾骁的,另一张是钟苓苓,拍到桌上“好,好到被黄州官府通缉。”
一时几人无话。
舟婶瞪舟山一眼,缓和气氛,道“想必是有什么误会吧黄州那些狗官,哪个能做得好”
谢缙说“是我疏忽,这事确实不好解释。”
舟山打断他,硬邦邦地说“哦不好解释那去赌坊的事总能说一下吧”
谢缙“”
都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这是前任砍树后人遭殃,为康梓岳和覃屏绍背锅。
钟苓苓开口说“其实都是因为”
舟山脸色阴沉沉的“你别说话,顾骁这样你会没有责任吗”
钟苓苓垂下眼睛,默然不语。
谢缙微微挑眉,原以为舟山是来质问他,给他下马威,但舟山对钟苓苓,过于严厉,难怪小环一直说可怕。
打破这片僵局的,是外面的敲门声。
小环悄悄探头“叔、婶,村里来人了。”
吴家村很小,几十户人家,知根知底,难得见钟苓苓回来,村里设宴欢迎,还顺便欢迎远道而来的顾骁。
每家每户拿肉菜出来,摆十几桌子,闹哄哄的。
钟苓苓和谢缙在一桌,刚坐下没多久,就有人来敬酒。
酒是家酿的,一坛坛封了好多年,掀开,满是清甜米香,谢缙觉得有点意思,跟着喝了起来。
钟苓苓提醒他“除了大长辈,其他来敬酒的,你该拒绝几杯。”
谢缙问“为什么”
不用钟苓苓解释,很快他就知道了,村里十几个年轻男子,轮流来敬他,摆明了来意不善。
谢缙脸上挂着笑,看着那群汉子一个个倒酒。
钟苓苓替他斟茶,道“各位,路途遥远,我家夫君身子不适,以茶代酒可好”
没等那些汉子回应,谢缙按住她的茶杯,笑说“无碍,今天难得回来一次,是该喜庆一下。”
“就是”
“来,兄弟们,喝喝喝”
钟苓苓瞥了他一眼“你要是醉了,我不管你。”
谢缙咬耳朵道“放心,我千杯酒量,不会醉的。”
轮了几回酒,已经有不胜酒力的汉子醉了,大哭道“苓苓嫁给你,我一直不服气”
另一个喝得脸色通红“凭什么啊,我们吴家村第一美人,我从小喜欢到大的,就这么给猪拱了”
“可是现在看来,你这小子还真不赖,说喝酒就喝,不耍花招,有义气”
“就是,爽快,这下我终于可以放心了。”
一个汉子指着远处“你们还记得嗝,山那边的廉江吗小时候,嗝,说谁敢跳下去,谁就能娶苓苓,我跳下去了”
“我也跳下去了”
“对啊我也跳”
谢缙笑看他们抱头痛哭,站起来,酒杯巡一圈,道“行了,苓苓交给我,请各位安心吧。”
嘴上让他们安心,实际让他们死心。
汉子们忽然觉得,这人脸上的笑意,有点欠打。
就是这样,又开喝一轮。
而钟苓苓吃完饭后,已经回舟宅。
舟婶找她,说完女人家的闺房话,聊起顾骁,道“今日我见顾骁,同第一次见略有不同,更为稳重,为人温良、谦和,这门婚事没有选错。”
钟苓苓笑了笑“是的。”温良谦和她还是不揭短好。
舟婶问“你和婶说说,到底怎么了,让你们被通缉。”
省略了一些,钟苓苓说了他砸谢杭的事。
“啊。”舟婶脸色苍白,“那可不得了,那是太子的叔叔”
“嗯。”钟苓苓也郁闷。
舟婶说“没事,就是叔辈而已,谢杭只是个闲王,不会被发现异样的。”
钟苓苓笑了笑,安抚舟婶,其实更郁闷的是,她的猪猪还在太子那。
她要去找猪猪,必须再闯一次。
天色已经晚了,及至戌时,钟苓苓问小环“顾骁呢”
小环不在意,说“在喝酒呢吧。”
又过了一刻,钟苓苓皱眉“还没回来。”
夜深露渐重,她拿了件外衣,出门没多久,远远见一个人踱步而来,可不正是他么
谢缙一手在前,一手背在身后,背挺直,步伐阔,像家世涵养极好的贵公子,见到她,眼神微亮“你来了。”
钟苓苓打量着他“你喝醉了”
谢缙摇头“没醉,你不是说,我喝醉了,不会管我”
钟苓苓哑了会,回道“你还说你千杯不醉。”
谢缙咽了咽“所以我没醉。”千杯不醉是真的,不过那是谢缙,顾骁的身体,还没这么厉害。
谢缙眼前几重影,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喝醉了,所以他不认为自己喝醉了,就是身体不太行。
他笑了笑。
钟苓苓不打算和他理论,伸手递给他外衣“披着,喝酒后身子发热,别着凉。”
谢缙接过外衣,抖了抖,忽的把外衣披在她肩膀,随着衣物的重量,还有米酒清甜的味道,一闪而逝。
他继续朝前走,轻吟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六翮飘飖私自怜,一离京洛十馀年。
丈夫贫践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注
酒熏得他的嗓子沙哑,不清亮,咬字却很清晰,吟出一种别开生面的味道。
到最后,停下来回看她,弯着眼睛笑了,端正清俊的五官,竟多些气质,覃屏绍偶尔也会露出这种不同,但他给她的感觉,更深点。
钟苓苓拢着衣襟,也笑了,看来他醉得不轻,什么千里黄云,北风与雪,他生在申县,见过么
但她是见过的。
惆怅一闪而过,她跟在他后面,且看他用这种步态,坚持走到舟宅。
烧了壶热水,冲了热茶,她做了个“茶酿蛋”,做法和酒酿蛋不一样,就是茶水加九层塔等香料煮蛋,吃起来,淡淡的茶味浸透,味道很香。
她记得,很久以前,父亲每次喝醉,母亲就会亲自给他做这个,说很好醒酒,父亲吹凉了,分半个蛋给她
“苓苓多吃点,以后长高了,好好保护你母亲。”
钟苓苓神色黯淡,让小环把茶酿蛋拿去给顾骁。
她自己去找舟山。
舟山脸色阴沉“我越查越心惊,你竟然还和太子的人马交手”
钟苓苓道“因为我的猫被太子抓走”
舟山打断她“不要给我找借口我是怎么叮嘱你的不能和周皇室扯上丁点关系,一个不慎,你们都得死”
钟苓苓唇色苍白“我会小心的。”
舟山一拍桌“小心有用你还要去找那只猫”
钟苓苓没有回,默认了。
舟山站起来,冷冷地“原是想你嫁了,能够过上平凡的日子,你还要折腾”
“你给我滚出去跪着好好反省”
钟苓苓眼眶微酸,退出房间,站在庭院中,跪下。
房中舟婶哭了“当家的,苓苓难得回来一次,你怎么这样对她啊我要是苓苓,我恨死你”
舟山声音紧绷“她敢”
“苓苓”舟婶从房中冲出来,拽着她的胳膊,一边哭,“起来,我们不跪了,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婶子带你走,我们走”
却没拽动。
论犟,钟苓苓从来没输过舟山。
跪就跪。
她背影挺直,如青松般,没有谁能拔根而起,也绝不会弯下。
小环在门外抹眼泪。
看着手里的茶酿蛋,想起夫人的任务,一边擦鼻涕,一边走到谢缙歇息的房中。
谢缙小憩片刻,看人影已经不重,便问“外面有点吵,怎么了”
小环“哇”的一声哭出来“爷快去救救夫人吧”
不是第一次了。
有一次,跪到发高烧,在床上躺了三天。
没有人比她明白,膝盖开始发麻,甚至失去知觉,是怎么样的感觉。
屋内,舟婶和舟山理论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垂下眼睛,清冷的月光下,地上只有她一个影子,忽的,又多了一个影子,风中带着点米酒香,那道影子也跪下。
钟苓苓惊讶“你干什么”
谢缙手上一个软垫,道“你起来点。”
钟苓苓反应不过来“我不”
谢缙伸手拉她,她忍不住后退一点,就这空隙,一块软垫放在她膝盖下。
“垫着。”谢缙说。
钟苓苓本想把软垫扯出来,只听他说“以前我也经常跪。”
“跪久了,奶娘就想了个办法,缝个护膝给我,所以后来跪多久,我都不累。”
直到他不需要再跪,而是千万人跪他,但那之前,奶娘已经被处死了。
他笑了笑“我或许真的醉了。”所以才会说起以前的事,才会跪在一户农户外,陪着她跪。
钟苓苓听得愣神,没想到顾骁以前,和她有点像。
谢缙拿出那个茶酿蛋,掐着中间的蛋壳,把蛋分成了两半,递一半给她。
她呆呆地接过半个蛋。
就像当时父亲掰开给她似的。
低下头,轻轻剥开蛋壳,咬了一口。
十一年了。
她吃的不是鸡蛋,是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