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何谓正义仁善由你而定么非你不可么”
“你想为民发声,你的声音能够代表民么而你所代表的人,你所帮的人,若是不领你的情,你该如何自处或者你想帮的人,没有帮到,引来万人唾骂,你如何自处”
“自古问贤不问众,你如何能让众走到人前让人承认”
“你只愿韬光养晦,连路都不敢选。一个圣人,各不得罪,如何为官”
“想做圣人你该游学天下去,学孔夫子那般。当什么官呢”
“今日之素臣,焉是昨日之素臣,又或与明日之素臣乃是同一人”
刘相公府上的书房中,刘相公将问题抛出,直叩言尚灵魂。
也许他一时间能够回答一个问题,但是紧接着第二个尖锐的问题再次抛出,否定他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让言尚开始迷茫,开始思考难道他就是正确的么
他小小一个从岭南走到长安来的书生,他能够断天下正义么他就不会出错么他就不会误会,犯错么而他犯了错,又有人来纠正,或者愿意纠正么
他保证自己永远初心不改,不会在沉浮中迷失自我,迷失本心么而他若迷失了,谁能点醒他
言尚怔怔看向端坐在案后的刘相公,心神砰砰疾跳。这位老人须发已白,多年的宰相执掌生涯让他面容气质皆严肃无比。他说话时,目光明亮锐利,直刺人心。
然而毫无疑问,刘相公又是温和的。言尚回答不出的问题,他便只是笑看着言尚,并没有批判言尚太过幼稚之类的话。
言尚大脑混沌,半晌,他缓缓道“这些问题我心中一时有答案,一时又没有。我需要仔细想一想,再给相公答复。”
刘相公抚须颔首“那你就想好再来回答我吧。”
他停顿一下,说“希望我这些问题问出后,能让你清醒点,足以应付外面等着你的事务。”
丹阳公主的马车到了坊门口,自然是来找言尚的。昨日丹阳公主闹出的那事,刘相公已经知道了。特意将言尚在自己府邸留一夜,也是为了缓冲一下
言尚不知道刘相公说的是什么,何况他现在大脑混乱,也不能如往日那般敏锐地洞察人心。
言尚俯身向刘相公行了一大礼,如同对待父母那般。这般礼数是最为庄重的,非父母师长不能受。言尚行此礼,刘相公扬一扬眉,却也是坦然受之。
但凡言尚能够想清楚他的问题,就算言尚仍不拜刘相公为师,也不枉费刘相公特意将他留在最后、说的这段话的恩情了。
言尚出了书舍,走在宰相府宅院中,即将出内宅。
“二郎二郎”身后有女娇声唤道。
言尚回头,见是一身雪青色衣裙、臂挽轻纱的少女提裙向他跑来。少女这般的奔跑,让身后的侍女们都快要追不上,连声呼唤。
这位小
娘子衣容简单,乌发间只插了一朵珠钗,裙角所压的玉佩,随她奔跑而轻轻飞扬。这是一位清秀简朴的小娘子,眉目间都蕴着一股浓郁的书卷气,和暮晚摇那般华丽风范格外不同。
这自然是刘若竹。
刘若竹喘着气到言尚面前,她稍站定,言尚已经向她行礼“多谢娘子方才在书房点醒的恩情。”
刘若竹摆手,自是说不必谢。
她还忍不住多加一句“郎君,昨夜送你房中的粥,也是我嘱咐厨娘做的呢。”
言尚一愕,然后再次道谢“那也多谢娘子了。”
刘若竹脸微红,被他春风细雨般的谢字说的不好意思。
言尚清润目光抬起,看她“敢问娘子唤我留步,是有何事么”
刘若竹便正正神,告诉言尚“我追来,是怕郎君选错了路。二郎,你别看我爷爷如今这般严肃,谁都怕他,毕竟是当朝相公嘛。但是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其实跟你性情一样呢。也是八面玲珑,待谁都很宽和。”
言尚一怔,这他是真不知道,也没看出来。
刘若竹笑盈盈“我爷爷忍不住关照你,也是因为你和他年轻时很像,他怕你走错路呢。”
言尚便作揖,面朝书房的方向,不管刘相公知不知道。
而此人这般知礼,刘若竹也心生喜欢,觉得自己没有白白出来一趟。
刘若竹道“郎君,你跟着我爷爷其实是很不错的。我爷爷是相公,他不会轻易选不合适的人。为臣者,当忠君忠政,当所有事情都交叠在一起时,还是选择这四字才没错。自古那些能够长存的世家,没有一个是想搅动什么天下风云,而是都走的是长存之路。”
言尚心中一动,想到了韦树所在的洛阳韦氏。
韦氏在朝中没有太显山露水的人,但韦氏一直有人在朝中担任重要官职。也许这就是刘若竹小娘子所说的“长存”之路。
言尚看着这位娘子为她爷爷“背书”,却也听她侃侃而谈,不觉微微一笑。
刘若竹腮帮便更红了,却睁大澄澈眼眸“怎么,我哪里说错了么”
言尚温声“只是想不到小娘子一介女郎,于政事上却看得比尚更清楚。让尚惭愧。”
刘若竹笑一声。
她背手道“也没什么,从小跟在我爷爷身边,见多了而已。”
她似想到什么,又紧张地怕言尚误会了自己“不过我也不是逼迫你非选我爷爷。我只是想说这样最好
但是你若觉得不好,你自己判断吧,不必受我影响。”
言尚微笑“那我也要向娘子行一礼了。”
刘若竹连忙侧身回避,不受他礼。
待言尚离开、背影已经看不到了,刘若竹心生怅然。又有侍女到她耳边轻语,说什么丹阳公主的马车进了坊,估计是来接言二郎的。
刘若竹便小大人般地长叹口气,更生忧虑。
她大约猜到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只望言二郎不要受影
响。爷爷看好的人才纵是不能为爷爷所用,也不应早早被折断才是。
言尚离开相公府没有多远,就碰上了暮晚摇。
他讶然了一下,心中生感动,万想不到暮晚摇会来这里。他甚至以为她会不会是来找刘相公的但是暮晚摇下了马,直直向他走来,他才知道原来她真的是来找他。
屏蔽脑中那些因刘相公质问而生出的万般混沌思绪,言尚一时为暮晚摇待自己的好而感动,竟颇有些羞赧。
毕竟两月不见。
却是他看到暮晚摇看他的眼神他就知道事情应该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暮晚摇整理心情,对言尚露出一丝笑,示意言尚跟上自己。她笑吟吟“听说你被刘相公留了宿,我就知道你官路必是亨通了。不过吏部结果还没出来,你就已经知道了么”
言尚温和答“大约是去中书省吧,具体不知。”
暮晚摇心事重重,只勉强含笑点头。
她又殷勤“马车停在巷口,车中备了瓜果糕点,还烧了炭。天这般冷,你又是从南方来的,应当很不适应”
言尚停住脚步,看向她。
暮晚摇僵硬站着。
言尚“出了什么事”
暮晚摇装糊涂“你说什么”
言尚略有些自嘲地笑一声“也许殿下有待人礼贤下士的时候,但殿下从未这般待我。我还是知道自己在殿下心中的分量的,若是不是出了大事,殿下绝不可能亲自来找我殿下待我没那般好。”
他这话说的。
让暮晚摇很心虚。
她含糊道“我待你还是很好的呀。我只是一直脾气不好嘛,又不是故意的。”
言尚温声“我知道。所以到底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样的大事,让你这般像是补偿我一样”
他心想难道是她想了两个月,还是决定和他断了关系
可是若是如此,她不可能还来赔笑脸啊
言尚胡思乱想时,看暮晚摇眼神轻飘,他便心中更沉。暮晚摇是何等骄傲的人,永远用下巴看他能让她这样,得是出了多大的事
他都被她吓得脸色有点白了。
暮晚摇低下眼睫,不敢对上言尚的目光,轻声“刘文吉被废了。”
言尚“”
暮晚摇没听到他声音,她更是紧张,觉得自己做了大错事。
言尚低声
“被废了,是什么意思手筋被挑断了缺胳膊断腿了”
暮晚摇涨红脸,手心捏出汗,全身僵硬,硬着头皮“是被去了根,被废成了阉人的意思。”
言尚大脑瞬间空了。
他僵立着,有两刻时间,耳边都听不到声音。
暮晚摇抬头看他那面无表情的脸色,一下子很是害怕。她顾不上其他的,连忙拉住他的手,抱住他的手臂,就晃动他的手臂,颇有些有气无力之后、只能靠撒娇的
意思。
暮晚摇急急道“这、这不怪我我其实有让人去照顾他,可是他自己要去北里买醉。那里那么多达官贵族经常出没”
言尚脸色仍是没有表情的,却是一直被暮晚摇晃着手臂,她一直扯他手臂,才让他回过神,让他意识到这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暮晚摇急得眼睛红,她从未见过言尚发怒,她虽然以前也说想知道他如何才会生气,但她也不想自己让他生气。总觉得他一旦生气,会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暮晚摇“这真的不怪我呀我一个公主,你总不能让我亲自跟着他去保护他吧他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言尚轻轻推一下暮晚摇,让她不要总往自己身上靠。
他声音有点僵,但到底没有发火的迹象“我没有生气,你不要这样。我还没有弄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如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他真的被废了你没有跟我开玩笑”
暮晚摇“我也巴不得是玩笑啊他跟户部郎中家里的儿子抢女人被人给废了”
言尚眼睛看着她,温润又冷淡。
暮晚摇便一咬牙说了实话“不,不是抢女人。是那个人要女人,刘文吉去救,却把自己折了进去”
言尚“那殿下现在跑过来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暮晚摇“是、是刘文吉不听我的劝阻,不顾自己还没养好身子,就要进宫去。说怕夜长梦多,说一天都不能等我、我就来告诉你了。你真的没有生我的气么”
她依然拉着他的手,想象中好像温香软玉能够有点儿用。
言尚心神混乱,又气又急又悲之下,暮晚摇这点儿心思,又让他觉得有些想笑。他手搭在她肩上,让她不要折腾了。
言尚“你可有事后补救”
暮晚摇睁大圆眼,真的像只猫儿一般“我做了啊我也让人去废那些害他的人就是户部郎中那个老狐狸,把他儿子送出了长安,保住了他儿子。那老头子又跑到太子面前大哭大闹,我很生气,自然去讨道理”
言尚“你讨到了什么道理”
暮晚摇垂下视线,几乎不敢对上言尚的眼睛。她拉着他的手也偷偷放下,却被言尚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被他冰冷的手握住,他俯下脸,再次问她“你讨到了什么道理”
暮晚摇咬牙。
半晌道“你也知道我其实讨不了什么道理,我只能利用此事为自己谋福利我只能听刘文
吉的,将他送进宫。你要是因此怪我,你就怪吧。这不是我的错我没错”
她自我说服一般,一直重复她没有错。
言尚松开她的手。
然而她又急了,快哭了一般地重新去扯他袖子“言二哥哥”
言尚“殿下,我不生你的气。你说刘兄要被你送进宫了,我能去看他最后一面么路上,还请殿下详细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殿下话中有很多不详之处,我真的不是怪罪殿下
我就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言尚轻声“我想知道,刘兄是怎么被一步步逼到如今境况的。”
他大脑中,再次想到刘相公声如雷霆般的质问一个圣人,各不得罪,如何为官
刘文吉坐在马车中,即将进宫。
他是丹阳公主府上送进宫的人,待遇也许能比旁的人好一些。但也要面对最侮辱人的检查,要查是否净身干净。
刘文吉坐在车中,闭着眼,盖着被褥,昏昏欲睡。怕夜长梦多,他身体还未好,就要直接进宫。
自净身之后,他比以前怕冷了很多,如今盖着这么厚的褥子,他仍在车中瑟瑟发抖。
然而进了宫,没有人相助,从下面一点点做起,只会比现在更苦。
刘文吉淡漠着,想他都想清楚了。
之前十八年的人生尽抛弃,就当自己从头来过。他之前人生浅薄,看错了太多事,太多人十几年的天才人生何其失败。然而人如今重新翻章,他将作为一个废人活着。
不敢面朝家乡父老,不敢面对旧日爱人一切从头开始。
“刘兄刘兄文吉”缓缓排队进宫的车外,有人唤声。
那唤声从远而近,声音渐渐清晰,坐在车中本面无表情的刘文吉,也一下子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他闭着眼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睁开了眼。又是唤声一直追着,好一会儿,刘文吉才轻声让车夫停下马车。
刘文吉掀开车帘,看到骑马而来的青袍少年郎,身后还跟随着暮晚摇等人。
刘文吉静静地看着言尚下马,看那风采翩然的少年大步向这里走来。自来到长安,刘文吉一日日入尘埃,言尚的气质却一日日如珠玉刘文吉人生的路越走越窄,言尚的路越走越宽。
正好与在岭南时完全反了过来。
刘文吉漠然地想,上天的意旨,真是有趣啊。
他垂下眼,掩去目中阴鸷。想那又如何上天要他刘文吉一步步差,他偏不顺天意。做了内宦又如何又有什么值得被羞辱的
刘文吉缓缓下了马车,本想冷淡地和言尚告个别,说声再也不用见,让言尚不要再想他了。
却是他才下车,暮晚摇从马上跃下,便看到言尚一把抱住了刘文吉。
刘文吉发愣。
却没推开。
言尚低声“我已经知道所有事了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将你留下。我本该强逼着你
留在我府中,不要离开;哪怕你不喜,我也要告诉你长安和你想的不一样。是我不好,是我没有做到朋友该做的事,是我总忙着自己的事,忽略了你。你最痛苦的时候我没有陪着你,没有帮到你
“制考有什么意思,哪里比我的朋友更重要是我错了”
刘文吉空洞的眼中,忽然有了光,然后有了泪意。
他唇颤了颤,想说什么,却只是两行泪流下。
然而刘文吉摇头,他一把推
开言尚,握住言尚的手,却只是摇头,含泪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