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石生道“东西再好,也要在合适的时候拿出来用。那位暮娘子身份高贵,我们非但不能得罪,还应与她交好。你们算了,这事我来便好。”
言石生摇了摇头,并不放心自家人凑去那女郎面前。
方才那些侍女跪了一整屋、暮晚摇淡然无比的场景仍让他心悸,觉得此女恐怕是经常被人跪,才这样习惯。他绝不能让自家人凑上去,万一惹恼了那位娘子,说不定他们一家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这种事,还是自己多上心些吧。
言石生心中思量好后,再问言家大郎“大哥,我让小妹取灵溪博罗来,你不介意吧”
言大郎身量魁梧高大,有上山打虎之威,是几人中最壮实生猛的。他无比信任自己二弟,当即拍胸“无妨无妨。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为你们娶上嫂嫂,这酒喝了便喝了吧。”
言石生赞许。
就他三弟不屑地撇了撇嘴。但鉴于言石生在他们家的话语权,三郎没敢再开口。
天亮时候,销金缂丝的罗帐后,暮晚摇幽幽转醒。侍女们端衣候在帐外,替公主掀开帷帐,看那长发垂至脚踝的妙龄少女懒懒步出。
雪鸦一般的赤足踩在温暖地衣上,她鞋袜不穿,指甲上涂着红丹蔻,明丽如一片片花瓣。如此晶莹剔透,惹人遐想。
暮晚摇坐下,侍女春华与其他几女迎上前,为公主梳发试衣。
暮晚摇忽闻到一阵香气。
她皱了皱眉。
不等她问,春华察言观色,边梳着公主那乌黑秀发,边为公主解答“是言家幺女大早上便在外面烧火煮酒,说是她二哥吩咐的,让她将家里珍藏的什么灵什么罗酒取来给公主。”
暮晚摇讶了一下,没想到昨夜那个言二郎说一句让他妹妹拿酿的酒给她喝,竟然还真把酒送来了。
这种小事,竟然都不是哄骗她的。
暮晚摇低头看着自己纤长细白的手指,兀自发笑。
春华观察公主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迟疑着判断道“恐怕岭南乡下也不会有什么好酒,公主不喜欢,我让那言家女退下便是。”
靠着茵榻,暮晚摇嫌弃地瞥侍女一眼。
她慢条斯理道“岭南灵溪博罗,四川剑南烧春,还有乌程若下等等。这都是当今天下的名酒。你可真有意思,人都到岭南了,连岭南最著名的灵溪博罗都没听说过。”
侍女春华赔笑“婢子才学浅薄,白丁一个,哪里比得上娘子博学多才。”
许是她这句话恭维得好听,暮晚摇扬唇笑了一下。
一朵芍药点在暮晚摇额心,华胜垂下,金翠照嫣红,鲜妍妩媚。
言石生天未亮,就拄伞,冒雨去学堂了。而言家幺女言晓舟,乖巧无比,天还灰蒙蒙的,她就将埋在后门古树下的酒坛子挖了出来,按照二哥的吩咐,烧了一早上酒。
谁知道这位女客架子极大。言晓舟都抱着酒坛请人喝酒了,那女客的侍女把她拦在门外,冷冰冰地说“娘子未醒,你且候着吧”。
言晓舟有些不满,然而她又胆小,看自己家被卫士围得水泄不通,她不敢生气,只好委委屈屈地等人醒来。
言晓舟在廊下脚都要站得麻木了,才有一个侍女推开门,让她进去。
隔着段距离,言晓舟莫名其妙地站在大厅下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侍女一般,等着那女客召唤自己。她想得迷茫时,暮晚摇踩着翘头履,终于出来了。
言晓舟打开酒坛,示意侍女斟酒。言晓舟不光带来了酒,还打开食盒,带来了一碗香软小酪。
她声音轻柔软糯,伶俐无比地将碗碟放下“娘子刚刚醒来,只喝酒不好,我还为娘子准备了荔枝酪,希望娘子喜欢。”
暮晚摇坐下,手托着腮,看那伶俐的言家幺女动作。她似笑非笑“谁让你准备酪的”
言晓舟低头小声“我二哥说娘子来自中原,恐吃不惯我们这里的饭菜。二哥说北方人食酪,我们这边又产荔枝,北方却不多见。两相结合,也许娘子会喜欢这样的早膳。”
说话间,侍女已经端着碟子回到了暮晚摇身边。
暮晚摇伸指,捻了一口酪。那酥软食物在舌尖一点,便立刻如流乳般化开。同时荔枝的果香,中和了奶酪天然有的一股腥味,吃起来,当真软绵可口。
暮晚摇又喝了一口酒。
她若有所思“这酒好像不只灵溪博罗的味儿。”
言晓舟有些诧异,这时才信这位女郎真的如自己二哥说的那般,出身高贵,连灵溪博罗都喝过。
因为即便他们岭南产此酒,此酒也非一般人喝得起的。他们家就藏了这么一坛,自己喝都心疼,这位娘子却能品出味道正不正。
言晓舟解释说“我二哥说近日雨水不停,娘子连日赶路,恐身体疲惫。他让我在酒中添一些红枣,为娘子清心养脾。”
暮晚摇“”
侍女春华“”
春华有些茫然,又感觉到一丝危机感。因这言家二郎未免太细致,把她们侍女应该做的活都抢走了。公主会不会觉得她们太无能
暮晚摇再喝一口酒。
她嗤道“谁要清心养脾某个乡巴佬真是多此一举。”
言晓舟微怒,即便怕这位女郎,她还是鼓起勇气抬头开口“你不能这么说我二哥”
目中带焰,将言家幺女几分柔弱的面容竟衬出一些勃勃生气来。
暮晚摇呵一声。
她懒洋洋问“你二哥怎么不自己过来伺候”
听这娘子竟说她二哥是来伺候人的,言晓舟心里更气。她要反驳时,见暮晚摇妙目盈盈望来。细碎浮冰,藏在那笑意后。
言晓舟打个哆嗦,声音重新弱了下去“我二哥去学堂了。”
暮晚摇淡淡“哦”一声,有些无趣地推开了案上的奶酪和薄酒。
她并不贪杯贪食。
只是缺有趣的人逗乐而已。
雨仍旧下着。
言家人战战兢兢,怕那暮娘子再找麻烦。
然而并没有。自早上言晓舟为暮晚摇送酒后,那暮娘子也没有出来走动。除了院子里多出来的这些侍女和卫士让人心悸,家中并没发生什么事。
下午的时候,言石生跟学堂告了假,回来了家中。他已经请了数日假,一是家中贵客难说话,二是下雨天确实往来不便,他便干脆在自家读书,不去学堂了。
言石生回来后,听家中人说那暮娘子并未再找他们说话,甚至连门都不见出,言石生也松口气。
他想了想,觉得彼此不打扰,相安无事也挺好。
安抚了家中人一通,让该练武的去练武,该读书的去读书,言石生自己也从帙袋中取出书来,准备攻读。
他心中忧虑,想每年年底,州县都会选出合格的学生送去长安,好参加下一年年初的考试,如此才有中进士的可能。
但是他已经连续考了三年,都没有被州县推举去长安。今年第四年,不知是否可行
言石生将杂念屏蔽,摊开卷轴,准备读书。但是低头时,发现这偏房光线不好,昏昏沉沉,看不清字。
言石生迟疑一下,还是没舍得在大白天点烛火。他便卷起书卷,冒雨去外面廊下,找到一合适的地方读书。
坐在廊下,听着雨声潺潺,言石生满意地打开尚书。
而言家幺女言晓舟偷偷摸来,向言石生告状,说那娘子的可怕,又忧心忡忡问言石生,那娘子什么时候能走。
暮晚摇靠着窗,端正地坐在一棋盘前,自己与自己下棋。她下棋下得无趣,渐有些困顿,便头靠着窗一点点磕着,昏昏欲睡。
侍女们隔着帘子看到公主这样,私下嘀咕,却没有人敢上前问公主是否要歇息。
暮晚摇昏昏间,梦到她骑马行在千障石碑间,长风掠衣,她骑马纵行,畅意无比,将心中阴郁一扫而空。
白马仰头长啸,骑在马上的公主回头看自己身后被丢下的石碑、千军万马。她忍不住自得笑,然而她还没挑衅那些追她的人呢,却忽的一跌,身下马踩空,她从高处跌落下去
“咚”暮晚摇的头磕在了棋盘上。
声音清脆,吓了侍女们一跳。
暮晚摇睁开了眼,她撩衣裙,踩上棋盘、趴在窗口,侧耳倾听外面那刻意压低的说话声正是把她从梦中吓醒的罪魁祸首。
侍女们看公主如此不讲究,顿时面面相觑,脸色古怪。
“啪”一声。
言石生正坐在台阶上压低声音劝妹妹别乱说,后方窗子打开,一碗棋子当头罩下。那棋子砸下来的架势如同冰雹般,差点没把言石生砸死。
这就是谋杀。
言家兄妹仓促站起,言石生将妹妹抱在怀里保护。棋子噼里啪啦打在他身上,他咬牙坚忍,回过头,见身后开了窗,暮晚摇撩目而望。
片雨拂面,香气若绕。
她微笑“你们是问我何时离开么”
言石生即刻“恐怕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暮晚摇笑盈盈“没有误会。我听出你们希望我早些走。我本来明日就走,现在却打算在此长住了。言石生,又要被我多折磨几日了,生不生气”
言石生
言石生便坐姿不变,以有些随便的口吻与她闲聊“娘子打算如何帮我我爱金钱万贯如何,爱美人如玉又如何”
暮晚摇笑吟吟“你爱金钱万贯,我就让人备下金钱万贯放在马背上,你追着马儿跑。你爱美人如玉,我就让我的侍女们骑上马,让你追逐。不瞒你说,我的侍女们各个貌美如花,在时,不知道让多少人踏破我的门。”
她提起那个被她缩略的地名,根本没有说出口,敷衍了一下就掠过去了。
言石生若有所思为什么不提那个地名那个地名有什么问题她是怕被人知道,还是不想被人知道
暮晚摇“问你话呢,发什么愣”
言石生便回答“那娘子的好心要被辜负了。我既不爱金钱万贯,也不爱美人如玉。”
暮晚摇挑一下眉,仍笑嘻嘻的“那你爱什么名利权势”
言石生摇了摇头,轻笑“也不爱。”
暮晚摇便不再说话了,她清黑的眼眸盯着他,判断他是说真的,还是故作姿态。
少年书生态度端正,风骨清致,他的眼睛干净清明,确实没什么妄念
暮晚摇却沉下脸,冷笑两声。
男人怎么可能没有欲望不管是位高权重,还是蝼蚁小人,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放弃所有去向上爬。抛妻弃子在所不惜,杀人放火家常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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