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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1 章(1 / 2)

公主府的卫士和侍女们, 都能感受到暮晚摇和言尚从慈恩寺出来后的那种低气压。

两人不如往日那般只是互相看一眼, 那样的气氛就让旁人插不进去。

而今暮晚摇重新戴上了幕离, 走在前面, 言尚跟在她身后,盯着她的背影。言尚眼神有些空, 暮晚摇回头,便看到他望着自己出神的目光, 目中有些哀伤。

他哀伤地看着她,就让她心脏被针猛地刺了一下。

暮晚摇静默片刻,将那股情绪忍下去。

她道“上车,一道回府。”

言尚“不必”

暮晚摇不耐烦喝道“让你上车就上哪儿那么多废话”

公主突然的发火, 吓了众人一跳。卫士和侍女们无措四顾,不明白公主如今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对言二郎发火。

然而言尚明白。

言尚看她一眼, 隔着纱, 看不到她的神情, 却能想见她再一次关上了那道通向她心灵的门。她重新将自己用冰雪封了起来,开始用刺提防着他。

言尚心里很乱, 他有太多糊涂账想不明白。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觉得自己现在说的所有一切都很虚伪,很客套。他终是沉默下去, 随她一同上了车。

这是第一次二人同车, 却一路无话。

她既不来招他逗他,他也一直安静坐着。中间隔着张案,就像楚河汉界一样泾渭分明。

压抑的氛围让人都受不了。好不容易挨到府邸门前, 暮晚摇感觉到自己终于松了口气,不用再面对言尚了。她迫不及待地开车门,不等言尚先下车后回来扶她,她直接就要扶着外面侍女的手下车。

袖子被身后的郎君轻轻扯住。

言尚低声“摇摇”

暮晚摇的后背瞬间僵直。

言尚“我不在意”

背着身,暮晚摇非要厌恶地开口打断他的话“言尚,我求求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虚伪一次觉得我难受,觉得你不能不表明态度,所以你就要表明你面对旁人时再多心思我也懒得管,在我这里,你能不能不这么虚伪

“放手”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放手,暮晚摇懒得搭理他,自己用力一扯,就将袖子从他手中扯走。她头也不回地离开,留言尚一人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迎接暮晚摇的,并不只是这一个问题。

虽然她答应言尚少喝酒,但是当晚她仍忍不住喝了一宿酒。次日睡了一整天,才缓过来。而过了一天后,傍晚时候,暮晚摇才看到金陵李氏给自己写的信。

既有来自李氏家主的信,其中也夹着一封自己的舅舅、南海县令李执的信。

两封信其实是同一内容,都是让她和韦树定亲。

信中说时机已足够成熟,暮晚摇在长安大权在握,韦树目前也没什么太大问题,正是二人定亲的好机会。哪怕定亲后,明年再成婚,都可以。

李家和韦家只是怕夜长梦多,怕暮晚摇权势太盛、日后掌控不了,所以急于在此时,趁着暮晚摇权势还没有大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将婚约定下来。婚约定下,两家就好走动了。李家就可以借着暮晚摇的手和韦家的帮忙,一点点重新回长安政治中心了。

逼婚,逼婚

又是逼婚

看到这两封信,暮晚摇就火冒三丈,觉得自己现在处处是麻烦。

他们就知道跟她逼婚,就知道拿着她的婚事做文章哪怕她到了今天这一步,在他们眼中,联姻都是她的最大用途

暮晚摇气得破口大骂,又摔了一屋子的器物杯盏、珍品瓷器,将公主府的侍女们吓得瑟瑟发抖。公主平时脾气也不好,但是自从有了言二郎后,公主脾气已经收敛了很多。

这是两年来,暮晚摇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而暮晚摇眼尖,看到夏容苍白着脸向外面退,她就拍案吼道“不许去请言尚今天我府上的事,你们谁敢让言尚知道一个字,我拔了她的舌头”

公主的眼中尽是凶煞和戾气,她不再妩媚动人,而是变得阴冷尖锐。公主府的人惶恐不安,自是听令。尤其是作为贴身侍女的夏容,服侍公主时更是怕得浑身发抖。而她仅仅因为哆嗦了几下,就被公主罚去膳房刷碗。

哎好怀念春华姐姐在的时候呀。

暮晚摇发了一通火,心情才稍微好一些。她晚上也没心情用膳,就拿着书信回寝舍研究去了。而两个贴身侍女犹犹豫豫地端去果盘找公主,正碰上暮晚摇从寝舍出来。

暮晚摇说太闷了,她要透透气。侍女们连忙安排公主在府上散心,思考是否请府上乐人来弹唱讨好公主。暮晚摇却不等她们考虑出个章程,就自顾自地登上了府上最高的三层阁楼。

楼上灯笼点亮,腿上盖着一张薄褥,暮晚摇坐在阁楼上,习惯性地拢着手臂,望着对面府邸的灯火发呆。

她在想李韦两家的联姻。

她冷静地想着,要推掉这门婚事。

太子这里走了一个杨嗣,正是用人之际,她还要多安插人手,多拉拢朝臣,岂能在这时爆出来,说要跟韦家定亲那太子会如何看她她才站稳的跟脚,是否要因此事而打折扣

而点头了这门婚事,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没太大好处的。

只对李家、韦家有好处。

而那两家一旦勾结上,她这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公主,很容易会被抛弃。也许他们会直接安排其他人再联姻,暮晚摇在其中的作用,也不过是当李家回到朝堂的一个桥梁。他们稀罕她身上这点儿皇室血脉然而若无子嗣,自己的作用就不好说了。

暮晚摇冷漠地想着,她不能把路走到那种绝境上。

今日的暮晚摇,和当初刚回长安的暮晚摇已经不同了。她在政治场上磨砺了三年,她远比当初了解这些人到底在想什么。她非常清楚自己只有站在太子和李家的中间,才能借势而起。她偏向任何一家,除非那一家大势已定,都不值得。

这门婚事,带给她的利益不够。

她要么拒婚,要么讨价还价,要那两家割舍更多的好处来,才肯答应这门婚事。只要有足够好处,成婚后她权势更大,不为他们所控,自己有没有子嗣,他两家都奈何不了她。

只是韦树怎么办

言尚又怎么办

都要为了她的一己私欲,而牺牲么

暮晚摇略有迟疑,她放虚的目光凝实,熟稔十分地找到对面府邸书舍的位置,向那里看去。这一看让她怔忡,夜雾弥漫,她看到一个不明显的人影推开窗,站在窗前。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暮晚摇怔怔地看着,心脏跳到嗓子眼。

她难过地想他在看我么能看到么

他会一直看我么

言尚心里乱糟糟的。

听一言,窥全貌。

他的心从暮晚摇说她不能生育那一刻,就开始乱了。他忍不住会想她为什么这么说,她是天生的不能生,还是后来的不能生她怎么知道她不能生难道还有女人天生不能生孩子么

而如果是后来的不能生她在乌蛮,遭遇了什么,才会这样

他心为此疼得发麻,他既痛恨自己的毫无想象力,也痛恨自己连想都不敢去想。他想到南山时,涉水而立的暮晚摇,冲他哭着喊“自古红颜,只能为人所夺么”的暮晚摇

言尚弓下身,捂着自己的心脏,想为什么那个时候他没有察觉呢

她的痛苦,远比他以为的深

如果她的痛苦是乌蛮造成的自己在南山时一开战阻止她杀蒙在石,她该多难过,多绝望。她孤立无援,连他也不信她,觉得她鲁莽了

可是这人间事,谁又应该事事冷静呢

事事冷静的是圣人,既不是暮晚摇,也不是言尚。

蒙在石为什么当初没有杀了他

然而言尚又要逼着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想那些已经无用,更重要的是现在的问题暮晚摇不能生孩子的话,他和她怎么办

自古以孝治天下。

若是没有子嗣,便是不孝,是大错。

内宦们为何被士人那般嫌恶,瞧不上一则是辱了尊严,二则,不就是断子绝根,没有子嗣么

言尚手撑着额头,想的自己头痛。他慢吞吞地打开一封来自岭南的信,是今早出门时收到的,他在户部忙了一天,到现在才有功夫打开信。

因为距离遥远,因为知道自己此生和父亲、兄长、弟弟妹妹的关系可能都只能依靠书信来维持,言尚对家中每次来的信件都十分看中。他常常和家中写信,寄东西,在银钱不缺后,更是经常地给家里寄钱,妄图希望这样能减轻自己不能赡养父亲的愧疚感。

每每收到家中信,他都珍贵地一读再读,缓解思乡之苦。

然而这一晚,只是看到信封,言尚就手臂发麻,觉得压力极大。他喘不上气,麻木了许久,才打开信件。

信中都是家中最近的一些情况,对他的一些挂念。有一件好事,是说他三弟跟一位千金定了亲,今年就要成婚了。知道言尚是朝廷命官,轻易不能离开长安,言尚回不去岭南,他们在信中安慰言尚,说待三弟中了州考,也许能带着妻子来长安,让他见一见自己的弟媳。

信中一派喜悦。

言尚也为三弟高兴。

只是父亲在最后催促他,问他为何还是迟迟不成亲。难道等他三弟都有了孩子,等言晓舟都嫁人了,他仍然成不了亲么

比起前两年的言父在心中只是规劝,今年随着言三郎定亲,言父已经十分着急,颇为不耐。只因言尚还不成亲,让言父在乡邻家压力也极大。而言尚若是能成亲,言家一家人,兴许能趁着这个机会,和言尚见上一面。

言尚还差一年就到弱冠了,弱冠之龄尚无婚配,已经足以让素来好脾气、不怎么管儿子的言父着急。

言父问他是不是长安的女郎们太难讨好,又忧心忡忡需不需要找人帮他做媒,再催促他,不要太挑剔了,差不多就行了,不要成了言家的笑话。言父认为自家二郎温柔和气,生得俊俏人又会说话,怎可能长安没有女郎喜欢

一定是言尚太挑剔了,才耽误了婚姻大事。

言父最后幻想了一下子孙满堂的未来,结束了这封信。

而言尚手撑着额头看信,到最后几乎看不下去。他心中愧疚至极,因自己何止是不能成亲,自己是也许、也许也没有孩子啊。

他喜欢暮晚摇,可是他不能有他和暮晚摇的孩子。

心中泣血一般,言尚闭目,伏在案上,感觉失去了方向,又恨又无力。

他第一次对这段感情生了犹豫,生了害怕,生了踟蹰。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在此年代,没有子嗣的后果,被人指摘一辈子的后果太可怕了。他又不是暮晚摇那般公主之尊,没有人会说公主,只会来说他。整个宗祠都会看着他,一个“不孝”压下来,他将被世人看轻、被族人看轻。即便他能承受,他还要面对家人的失望,面对他们的叹息。

这个付出一生的代价,实在太大。

大得将他打醒,让他浑身发冷,让他茫然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做错了什么,他的摇摇是做错了什么,他们才要面对这样的难题

言尚推开窗,想要透一透气,猝不及防,又在预料之中,他看到了对面府邸阁楼上的灯火。摇晃灯笼下,隐约有个女郎黑漆漆的影子坐在藤椅上。

女郎独坐高楼,使他思之如狂。

而今、而今言尚只是定定看着那里,目不转睛。

隐隐约约,他觉得自己目中生了潮气。他如钉在这里一般,心酸无比,难堪无比。

只能用悲伤的眼睛,远远看着她。

之后许多天,言尚和暮晚摇都没有碰上面。

本在同一巷子,又住邻里,不想碰面比想碰面,要难上很多。但他二人就如同有默契一般,言尚要去府衙的时候,暮晚摇从不出门;暮晚摇傍晚回来的时候,言尚还在府衙办公务。

只是夜里阁楼上的灯笼,总是亮着。

四月上旬的一日,暮晚摇在宫中,陪自己的父皇说话。她府中厨娘酿了今春的“桃花酿”,她特意拿来宫中请皇帝品尝。而也许是入了春,天气暖和,皇帝的病情缓解,有了精神,他便也喜欢暮晚摇日日来宫中陪他说笑。

坐在窗下海棠旁,桃红色的裙裾漫铺地砖上,丹阳公主云鬓松挽,眼尾斜红,唇染丹朱。她的美丽,远远压过了那窗边海棠红的浓艳。

她手中托着小小一盏,正在笑盈盈地给皇帝介绍酒酿,便听到外面内宦通报“陛下,太子殿下与户部尚书都事求见。”

皇帝便看到自己小女儿托着琉璃盏的手轻轻抖了一下,纤浓绵密的睫毛颤了一下。

户部尚书都事,乃是言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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