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尚没想清楚暮晚摇不是去和裴倾游玩么, 怎么会出城。明明只要他们不出城,他在城中的布防, 就不可能让山贼讨到好处。
但现下要关心的显然不是这个。
当节度使将真假公主都当作假的来当诱饵时, 当云书声音发抖地告诉他被山匪抓住的就是暮晚摇时, 言尚便立时明白现在情况是如何了
倘若裴倾没有背叛暮晚摇
那么如今情况便是一箭三雕除掉暮晚摇, 除掉裴倾,也除掉言尚。
虽然三年来,言尚凭借自己周旋的能力和南阳姜氏在此和睦相处,看似没有矛盾。但他私里非常清楚, 他和世家的天然立场,就不可能毫无矛盾。
何况如今暮晚摇背后的寒门势力和三皇子秦王背后的世家势力在长安斗得你死我活,南阳姜氏作为秦王的母家, 平时找不到机会也罢一旦暮晚摇落入山匪手中, 南阳姜氏若是不落井下石, 都不配拥有如今地位。
暮晚摇若是被乱箭杀死,那就是山匪做的, 节度使顶多是一个“救援不及”的罪, 罪不至死;而暮晚摇背后的裴倾所代表的寒门栋梁, 必然也要为暮晚摇的死负责;最后是这个剿匪的计划乃是言尚亲自提出的海内名臣言素臣, 早早为此事而死, 南阳重新回到姜氏一言堂的时代,乃是最好的。
言尚一眼看出姜氏落井下石的想法,他自然万万不能让暮晚摇在此受伤。
可是节度使在此指挥战斗,言尚这个县令天然矮对方一级, 战斗时又最忌讳两个主帅同时下令,所以如果言尚此时让所有人不要战了,不说搅乱战局,还很有可能越下令、局势越错乱。
于是言尚一个瞎子,戴上了弓箭和长剑,领上他这边跟随的人,亲自冲下战场。
言尚身边的人高呼“府君亲自下场尔等敢不尽力”
那些官吏们自来是钦佩言尚的人品,三年来言尚这个县令,做的他们无话可说。而今言尚这样行动不便的人都下了场,这些男儿们的英雄气概被点燃,战得更酣。而言尚一下场,因官员的天然身份使然,无论是官兵还是匪贼,都会向他的这个方向聚来。
暮晚摇被两三个山贼扣着,绑她的山贼下了马,抓着她哇哇大叫。官吏们经过节度使一声吼,不会投鼠忌器,自然该杀的还是来杀。这几个想用她使官吏停下战争的山贼讨不到好,颇有些狼狈地应着四面八方的官兵和射来的箭只。
暮晚摇被他们扣得很不舒服,她却面无表情,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而她这般巍然不惧,更加让这些山贼觉得这是真公主了只有真公主才会面对这般混乱战场,面不改色。
暮晚摇眼睛则盯着场中那成为他们领袖的言尚。看他一个瞎子在其中如何不便,看他抓着弓箭的手用力得发白,几次想射箭都被四面八方的嘈杂声音扰乱。他手中的弓、背上的箭好像完全没有用处一样。
箭如飞蝗,死伤遍地,言尚立在其中,眼睛蒙着白纱站在一圈视力良好的人中,只能靠韩束行等人的保护。这成为了他最大的弱势。
他面白如玉,清澈秀丽,一袭绣着青竹的长衫穿出了风流飘逸的气质。然而这里是战场,不是舞文弄墨的文人相会场所。他如此形象,在一众杀红了眼的壮汉中,看上去很张皇惨淡,和周围人格格不入。
暮晚摇皱眉,心想一个瞎子站那么显眼,折腾什么。
那边节度使本人并没有下场,他看到言尚亲自去指挥这场战斗,下属们向他请示,节度使目色晦暗,淡笑一声“言二郎想当英雄,我等成全他便是。如今要紧事是剿匪,牺牲一二人,皆是无所谓的。”
他高声厉道“给我冲,山贼们祸害一方,今日绝不可放跑他们”
听到那些官吏们大吼“县令本人在此”,又听官兵们不要命地在节度使的督促下更拼命地杀来,山贼们一时惊慌,那些绑着暮晚摇的山匪们更是呼吸加重他们是不是应该抓了那县令当人质因现在抓了公主没见对方官兵停手。
言尚这边,打斗声越是偏向他这个方向,他越是心中有数。他全身紧绷,手握着弓,几次杀机到了面门前,他本能想拉箭,都被他忍了下去。他必须做出一副不堪的样子,让自己成为山匪的目标。
他要近距离和对方接触,才能救下暮晚摇。
韩束行在言尚四周游走杀敌,他来去自由,一身好武艺在这些山匪中游刃有余,谁也挡不住他。他也在寻找机会接近那边被山贼扣住的公主,但是对方提防着他这个武力高强的人,他无法靠近。
韩束行便不断告诉言尚敌人的方位变化。
云书在言尚身后提着剑,颤颤巍巍杀了两个人后,云书脸色发白,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这么多死人云书颤颤叫了一声“二郎”,言尚便低声吩咐“你就作出这副忍不了杀人场面的样子,跑出去后不要回头。你去府上搬救兵,去找方桐这些公主的卫士不要找裴倾的,也不要找县衙府上的只有公主的卫士才真正可靠”
云书“那郎君这边”
韩束行再一次游走到了言尚身边,声音急促“二郎,山贼们控不住了。有人偷偷摸摸向我们这边过来了”
言尚当即将云书向后猛力一推,厉声“快走”
同时,一把刀向言尚这边砍来,韩束行高喝一声,身形如电地扑去。言尚趔趄后退两步,似乎有点儿慌身边的卫士都走了,他急忙唤人来护,一个混在人群中的山贼眼睛一亮,神情狰狞地扑向言尚,将这个文人出身的县令扣在了手下
山贼们抓到了言尚,几人高喊“你们县令在我们手中,还不住手”
他们是当真不清楚官员这些小龃龉,喊了两声后见没人理会,一时也茫然无措。但是他们又知道言尚的重要性,不可能放了这人。一咬牙,其中抓了人的山匪就高声“大哥,我们手里有真公主,还有府君也在我们手中那些官员肯定要跟我们交换不如今日先退了”
战场中战得正酣的山匪大哥闻言大笑“好做得好”
如他们这样的山匪,不入户籍,占山为王。他们不事生产,烧杀抢掠,本就相当于背叛朝廷了。大魏官员不搭理他们时,他们勉强能活。大魏官员真要下手整治,他们就是贼
而如山贼这样的,人数再多,也挡不住朝廷大批兵马。
南阳这些山匪不过和官兵了斗了两个多月,就已经折损了不少人,损失惨重。他们彻底被剿灭,只是时间问题。然而如今公主和府君都在手中,何必怕官兵
山匪大哥眼睛通红,厉声“你们先把人质带走大哥给你们垫后”
那些个抓了人质的山贼动情地叫一声大哥,说着不肯走,但是又被大哥喝了两声后,眼前情形不利于他们,他们就咬牙,抓着两个人质,一前一后地上了马,在后方山贼们的掩护下冲上了山道
后方节度使派人“追”
韩束行招呼言二郎的私人卫兵“跟上”
耳边猎猎生风,数马在山道上狂奔。
言尚被一个山贼扣在马背上,身后还有追兵追来,不断射箭。他心中焦灼,依靠听力来判断如今情况。他心中明知道暮晚摇必然和自己一起被抓,可是那个女郎太过倔强,一声不吭,他都无法判断她在哪里
言尚闭目,拼命让自己冷静,判断时机。
身后韩束行等人紧追在乎“放开府君和公主,饶你们不死”
山贼们骇然对方穷追不舍,数人与追来的人迎战。混乱中,抓着暮晚摇的山贼忽一声惨叫,因他心乱回头时,被一直闷不吭声的暮晚摇咬住了手腕。他吃力放开缰绳时,暮晚摇伏身趁机控住缰绳,脚用力在马肚上一踹,让马颠簸起来
言尚心中一乱,紧接着,他便听到了一团混乱中,前方斜角传来的清脆扇巴掌声“臭娘们敢咬老子”
接着,是马的长嘶声混着巴掌扇在肌肤上的声音。
女郎一点儿声音没发出。
言尚心中滴血一般,他再无法冷静等时机了
抓着言尚的山贼觉得自己抓的这个县令拿着弓箭只是做样子,因为从未见这人射出过一支箭。这个山贼一手拿绳绑着言尚,骑在马上,还回头看身后的战局,看这一方山贼们去拦韩束行等人,和对方如何开战
然后一把匕首寒光从下而下,这个山贼再一次回头看前方叛断山路方向时,咽喉被从下往上划破了。
一个呼吸时间都没有,那个被他扣着的文弱书生一般的府君不知何时已经挣开了绳子,将他踹下了马匹。“咚”地一声巨响,一个人从马上摔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后方有山贼发现言尚控住了马,当即一凛,从马上扑来就要制住言尚,然而韩束行等人也赶了上来,轻功相纵,一剑一人
而言尚是无法控马的
他手抓着缰绳,手心全是汗。他因眼睛看不见而无法判断方向,他听着混乱的马蹄声,拼命去判断暮晚摇的方向。他不由自主的“殿下摇摇”
给他一个声音让他能判断她在哪里
暮晚摇被山贼压在马背上,马因之前她的动作而颠簸得厉害。多亏她在乌蛮养成的马术,让她被男人这样按在马上,至少没有身体上的不适。可惜她一个弱女子,对男人的抵抗不过是咬对方一口、乱对方的心神她先前想趁山贼走神时把人踹下去,可她力气不够。
反而被男人扇了数个巴掌,被按在了马上
暮晚摇冷汗淋淋,却硬是凭着强硬的精神一声不吭。
而就是这样昏沉时候,她听到了身后言尚的颤声“摇摇”。她咬着牙,勉强向后看。那山贼发现她在挣扎,便又一个巴掌扇了过来,骂道“看什么难道那是你的相好不成”
暮晚摇忽然纵起发力,挺背撞向这个男人。她膝盖曲起,狠狠在马的侧身上一踢。座下的马被她这么无情地连番作弄,一声尖厉嘶声后,马撞上了山壁上。身后言尚听声辨位,箭从手中射出,直射向马身
山贼大骂“臭婊子”
马撞上山石,整个马身轰烈抖起,劈天盖地的石头土屑从上方袭来。而山贼怀里的暮晚摇还不消停,她视线模糊,却再一口咬向自己能咬到的任何地方于是山贼和她一同从马上摔了下去,咚咚咚在山道上滚动。
言尚的箭只紧追在后,跟着声音,渐次插在土地上。
他纵马停了下来,却又是一片黑暗,四方声音嘈杂他恨透了自己看不见,手臂千斤重一般,抬起又放下,听不到声音,箭只就不敢射出。
唯恐射错了方向,伤到了她
直到他终于听到了极低极哑、又拼尽全力一般的一道女声从一个角落里颤巍巍地传出“言尚”
言尚手中的箭指向那个方向,“嗖”一下飞旋而出,箭出如蝗袭
山贼将暮晚摇压在身下,扑在山道旁的悬崖草丛边。他已经见识到这个女子是多么的不老实,一不做二不休,他要掐死身下这个女子时,身子一僵,身后的箭只穿过了他的胸腔,他愣愣地睁着眼,倒在了暮晚摇身上。
暮晚摇喘着气,眼前发黑。
她上半个身子都被扑得要冲下悬崖了,全靠这个山贼的身体撑着。她推不开这个人,发着抖时,听到言尚声音发抖的“摇摇”
暮晚摇吐掉口中血,艰难的抓着身上山贼的肩“我在这里”
下一刻,下了马的言尚趔趄着过来,他身上尽是泥土,在弯曲的、到处是石子灌木的山道上摔了许多次,却扑了过来,将压在暮晚摇身上的男人扯开。他跪在地上,长发微散在颊畔,弯身将暮晚摇抱在了怀里。
他冰凉又全是汗的手抚在她面颊上,他面容紧绷,声音却发着抖“你是不是被他打了”
暮晚摇靠在他肩上,喘着气,她腮帮被打得肿起,嘴巴里面出了血。可是她闭着眼睛“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也打过你巴掌”
万语千言,哪里说得清。
言尚怔忡着,忽倾身紧紧抱住她的身子,不说话。
他的身体和她一样在抖,他并不是那类强壮的以一当十的人暮晚摇心中酸涩,明明困境还没有摆脱,她却有舒了口气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