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小陶先生”令程亦白眼眸深处微显怅然,随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你总算认出我了。阿桢。”
江怀越紧抿着唇,眼中有万千情绪难以言表。程亦白曾在暗中观察过他很多次,很少像现在这样,眼神带伤,负重难抑。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却原来,你还活着”江怀越的声音很低,却隐隐发颤,“当年瑶寨被毁,我好不容易逃过吊桥,却被官兵俘虏,押送到了营地。在那里我找不到你的下落,还以为你也葬身于那场屠杀之中”
程亦白闭了闭眼睛,眉宇间满是痛楚。“或许是命不该绝,那天我外出赏景,却不慎迷路,本来正在忙着寻找回到你们山寨的小路,竟然望到了大火燃起,浓烟滚滚。我先前也听说过官兵意图攻山,但没想到来得如此突然,情急之下,我攀着藤蔓下了岩石,本想赶回山寨救你们兄妹,然而藤蔓忽然断裂,我从山坡摔下,当时便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夜,我跌跌撞撞赶回山寨,看到的却是满地血迹,尸横遍野”
他说到此,语声沙哑,情怀起伏。“你可知我在尸堆里找了多久,就怕看到你的样貌此后又有官兵上山,我不得不躲藏进了丛林,最终无奈离去。”
他这一番诉说,令得江怀越眼中浸润了水雾,好似重回了那段血染的岁月,以至于过了很久才问“那你,为什么又会去了辽东”
程亦白苦笑道“我本是一介布衣四海为家,离开瑶寨后漂泊流浪,后来辗转北上,想去辽东投靠一位远亲。谁知到了那里,我那位远亲已经病入膏肓,好在他与辽王府中的官吏熟识,便在病重期间介绍了我们见面。此后亲戚病故,我便也留在了辽王手下说实在的,我也只是小小幕僚,为的只是替主分忧,使自己能有安身之处。那些风云诡谲的争斗,最后的得益者与我无关,我又何尝不知呢”
江怀越抬目看着他“那你为何还要以我的身份来作要挟”
“要挟你说什么”程亦白惊诧不已。
“三年以前,在京城大街上,借由孩童之手塞给我的纸条,上面写着我的来历。难道不是先生暗中作为”
程亦白一怔,随后叹息道“确实是我所写。但并非要挟,是为救你。”
“救我”江怀越一蹙眉。
“对。”程亦白双目专注,直望进他的眼底,“我知道你当时在做什么,你想要查明馥君的死因,甚至已经留意到了宫中的金司药。但是你可知晓她是太后与辽王看中的棋子,你若想要追根究底,最后害的还是自己我虽与你分别多年,但一见到你便觉得眼熟,你与你兄长的样貌极为相似,这让我很快就想到了你的真实身份。念及旧情,我又怎能眼睁睁看你以身犯险用此下策,不过是为阻止你轻举妄动,又怎会是要挟”
“这件事还有没有别人知晓”江怀越低声道。
“没有。你曾是我心爱的学生,我岂能将你的机密大事告知别人但是阿桢”程亦白细细端详着他,带着深深的痛惜之情,“当我看到你身着蟒袍,伴随在君王身边之时,那种心如刀绞的疼痛,令我彻夜难眠。你是瑶王的后代,是属于莽莽群山奔腾大江的孩子,就像生长于岩石间的苍松青柏,不畏风霜。可是他们将山清水秀的瑶寨毁于一旦,将你强行带到了京城,关进了后宫。你还记得我为何给你取学名为桢吗”
他蘸着水,在桌上端端正正写下“桢”字。
江怀越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字迹,深深呼吸了几下,才哑声道“先生希望我如桢树一般,能有铮铮傲骨,成为国之栋梁。”
“桢树坚硬,自古又有贤才之喻。当年你父亲将我带回山寨,希望你能跟随我学习汉文,不再像其他孩子一样只会打猎操练,而要成为有勇有谋之人”程亦白说到此,不由又面露不忍,“我没能料到,多年后,本该自由生长于大瑶山的孩子,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友,孤独一人被强行存留于世。你是桢,是不该被扭曲被践踏的坚韧栋梁,最终却被束缚被改变,砍斫成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模样。当你屈膝跪拜于承景帝脚下的时候,你可曾想过自己原本应该过怎样的生活当你为了生存一日日一年年手染鲜血的时候,又可曾想过你在山间听我讲述先贤,跟我诵读诗文的时刻承景帝要你屈服要你卑微,就算给予你权势也是借刀杀人,一旦觉得你不受控制就可以马上将给你的一切全部收回,而你,除了隐忍接受,还能做些什么”
江怀越攥紧了双手,抗声道“可是先生,你要我为辽王效忠,他难道不也一样他也是先帝之子,褚家后代,瑶寨被灭若是追根究底,与他也有关联就算他掌握了证据更换君主,我终究还是不可能回到原先,我又何必非要参与其中”
程亦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放缓语速道“为了变,不变,只有等死。”他端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江怀越也倒了一杯。
“承景帝早就对你和相思的事有所怀疑,你要想跟相思厮守,又岂能瞒得住他若是寻常百姓想要娶她,或许承景帝不会放在心上,可你是什么人曾经的西厂提督,对朝堂后宫诸事了如指掌,你这样的身份,如果和云岐的女儿走在了一起,承景帝又岂会听之任之更何况,云岐留下了遗物,这事真能不被君王知晓你觉得,他能容许你和相思,活在这世上吗”
程亦白意气激昂,字字直指江怀越软肋,一连串反问过后,又慨然长叹“阿桢,无论你为已为她,还是为了天理昭彰报应不爽,都该与我携手,共襄大事成功之后,你不仅可以重返京城,甚至位比三公,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些曾经对你落井下石的群臣,只配在你面前跪拜匍匐,以求苟且偷生。若是不然,你难道就坐等今上痛下狠手,一道诏书夺你性命”
陈词既罢,船中哑寂。
唯有秦淮水声渺渺,间杂曲声婉约轻悄,听来让人恍如隔世。
江怀越呼吸急促,过了片刻,才渐渐平静了几分。只是眉宇间郁色犹在,如阴霾未散。
“先生所说,皆入我心。只是我如今已经远离朝堂,若是交出东西,又怎能确保自己得利”
“你的意思是”
“我必须先看到成效,才能交出辽王想要之物。”
程亦白静默片刻,颔首道“我明白,待我回禀辽王,必然能有所定夺。”
“他不会只是利用我”江怀越谨慎问道。
“不会。”程亦白斩钉截铁,“你还信不过我吗”
江怀越这才缓缓站起,朝他拱手“从未想过多年以后还能得见先生,如今虽然身份有变,但我敬重先生的心意,始终未改。如像先生所说,真能使我得偿所愿,罗桢愿意与您联手。”
“当年我未能及时救你脱离苦海,以至于留下终生遗憾,如今这一次,希望能有所弥补,亲眼见证你重掌大权,迎娶佳人。”
程亦白端起茶杯,向他微笑,“以茶代酒,就此盟誓。”
“好。”他也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垂柳依依,笼烟长堤。碧波粼粼的秦淮水荡漾着云影变幻,画船绕城之后,又缓缓停在了石岸边。
程亦白与江怀越辞别,准备离去。
“先生,我还有疑惑未解。”江怀越忽然叫住了他,“云岐云大人,在那场变故之中,到底是怎样的身份他又是如何得到至关重要的证据”
程亦白淡淡道“只是细枝末节,不必过多推敲了吧”
江怀越又道“那么金玉音呢先生刚才说,她是太后和辽王安插的棋子,然而她如今贵为贤妃,身份今非昔比,一旦为万岁诞下龙子,岂不是坏了辽王大事”
程亦白笑了笑“辽王自然会有安排,这后宫之事,倒也不是我能涉足的范围。”
“我还以为以先生在辽王府中的身份,应该对金玉音也有深切了解,原来是我妄断了。”
程亦白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说,意态闲适地出了画船,登上石岸后,渐渐消失于繁华街头。
幽寂的船中,江怀越望着空空如也的对面,静坐了许久。
桌上的那个“桢”字,早已淡退不见。只留下一滴浅淡水珠。
他用茶杯碾过,在桌上抹出一道水痕,随后起身离开。
走上船头,却未上岸,对岸又驶来一艘华丽画舫,摇摇荡荡笙歌缭绕。有人在窗内欢笑,他在两船交错之时,敏捷地跳上对面船只的甲板,径直弯腰进了船内。
熏香芬芳,满室珠光。
一桌子美酒佳肴,似乎还没人开动。
靠在窗口的青年锦衣玉冠,见他进来了,不由哀叹道“你们这是在船上讲经吗谈了那么久,我等得都要睡着了”
江怀越摇了摇头,只望向抱着琵琶坐在一边的相思。
“你见到他了”
她点了点头,神情端肃。
“怎么样认得出来”
相思挺直了身子,缓慢而又有力地道“大人,当年谎称是你的随从,将我从淡粉楼骗出去,与那白裙女子一伙的,就是刚才从你船上走出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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