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前碧树成荫,静谧幽然,偶尔才有鸟雀掠过枝头,只作稍稍停留,就飞向琉璃屋脊。
江怀越带着相思走进宫门,过了正殿,方才到后院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孩子的笑声。相思脚步微微一顿,院子里已经奔出一名幼童,看那样子也只不过一两岁的模样。
他一边跑着,还一边挥动手里的朱漆玩具,冷不防脚下一绊,竟摔倒在相思面前。
她连忙上前去扶,孩子在回过神之后,疼得哇哇大哭起来。
这时候数名宫女惊呼着赶来,一见孩子哭泣,便手忙脚乱地将之抱了过去。领头的大宫女哄着孩子,又赶紧行礼道“江督主,娘娘在里边等着您呢”
江怀越点点头,示意相思往里去。她一边跟着入内,一边回头看宫女抱着的孩子,小声道“这个就是当日在宿昕私邸生下的孩子”
江怀越瞥了她一眼,压低声音正色道“现在要叫万岁了。”
相思心里虽然明白,可是看着那个还在呜呜哭泣的孩子,总是觉得别扭。
入了后院,大宫女将他们领到正屋前,上前叩响门扉,得到允许后,方才让两人入内。
屋内帘幔半卷,窗前养着兰花,碧绿幽幽,已抽出新枝。小穗穿着石青色团花褙子和湖蓝坠金裙,端端正正坐在屏风一侧,望到两人进来,眼里流露几分欣然。
江怀越与相思并肩向其叩拜行礼,小穗忙抬手道“快起来,你们难得一起来这里。我先前倒是问过旁人好几次,不过她们都说江督主忙着筹备婚礼,我就没叫相思进宫。”
江怀越起身道“其实她倒也不忙碌,事情都是我在办。”
相思看看他,抿着唇不说话。
小穗打量相思一番,道“你比先前漂亮多了,那会儿在宿小公爷那里,你好像还比现在要消瘦一些”
话似乎还未说完,然而她的神情却转为郁郁。
窗外传来宫女们逗弄幼帝的声音,江怀越察言观色,有意转移了话题,问起纯和帝的日常起居。小穗这才打起精神,回答了一二,只是兴致始终不是很高。
相思见状,朝江怀越递了个眼色,他很快会意,向小穗道“臣这些日子一直没回宫,还有不少事情要办,请求先行告退。静琬还是第一次来宫里,又与娘娘认识,若是娘娘允许的话,臣想让她暂时留在这里,等臣办完事情后,再接她一同离去。”
小穗自然应允,江怀越随即告退,走到房门口的时候,还将两名宫女也招呼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小穗与相思两人。
“娘娘最近还好吗”相思望着她,轻声道,“听江大人说,您前段时间总是没有食欲,人也瘦了不少,是为朝堂的事情担忧吗其实有内阁的大学士们共同商量,还有我家大人从中权衡,应该是不会群龙无首的。”
小穗摇摇头,垂着眼帘道“你知道的我本来也不懂什么国家大事,我只是心里始终愧疚难过。”
相思静默一晌,试探地问“还是因为小杨掌班”
听到这名字,小穗的眼里很快就漫上了泪光,但她随即深深呼吸着,竭力克制了情感。
相思于心不忍,怀着歉意道“娘娘若是心里难受,就不要再想,我也是不该提及”
“不。”小穗忍着眼泪,道,“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别人提到他了自从他走后,再也不会有人说起他的名字。我时常在想,他在宫里生活了那么多年,结识了那么多人,活着的时候嬉笑玩闹,走了之后却无人谈起。就好像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可是,这都是我的错啊”
“怎么是您的错呢”相思想到杨明顺那暖意融融的笑脸,心里也悲痛万分,“您又不是主动抛弃了那份感情,在这件事前前后后,您都是身不由己,被逼无奈。而他离开京城去往献陵,也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但谁也无法阻止。其实,督公曾说过,希望他能等待下去,也许以后能找到机会让他回宫。可是最后,他还是自己放弃了。”
“自己放弃”小穗怔了怔,心头一震,“你的意思,他不是病故的”
相思自知失言,连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说他因心情抑郁而失去了活下去的劲头,不然他那么年轻,也不至于去了献陵没多久就重病不治。其实不仅您伤心,督公因为这事也难受了很久,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在他面前说到小杨掌班”
小穗眼前又是一片迷濛,她转过脸,望着窗前的幽兰,怔怔地道“你知道吗,直至现在,我还经常会在梦里见到他。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眼睛一笑就弯起来,从来没有朝我说过重话,更不会无缘无故生气。在梦里,他好像忘记了那件事,我也好像还穿着以前的衣服,我们就在屋檐下站着,外面下着雨,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跟我在一起,可是我却记不住他对我说了什么,只记得他在微微地笑着”
相思眼里也弥漫起泪雾,呼吸了几下,才道“您看,就算在梦中,他都是笑着的,所以他从来都没有怨恨过什么我也曾绝情地离开过督公,在那三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受着煎熬,感觉自己似乎再也无法由衷地高兴。虽然我们都希望自己爱着的人能常伴左右,或者至少还与自己一起存活于世,可是若真的再也不能相守到老,那独自度过余生的人,恐怕才是最痛苦的一个从这来想,他过早地离去,是不幸,也是解脱。否则您又何忍于让他孤独终老,永守皇陵呢”
小穗听到这里用绢帕捂住嘴,侧过身子,任由眼泪奔涌而出。
“为了孩子,还是得好好活着。”相思低声道,“要是小杨掌班还在宫里,他也会尽心尽力守护着你们的”
她呜咽着,艰难地点头。
从宫里回到府中,江怀越才问起相思与小穗说了些什么,她恹恹地坐在床上,道“只是尽力劝慰,其他的说了感觉也没有多大作用。”
果然后来他再去钟粹宫的时候,小穗又主动问及相思的近况,并希望她能去陪着说说话。她在宫里虽贵为太后,但贵妃与赵美人以往品级远高过她,尽管两人对她还算不错,但无论怎样,小穗也不可能在她们面前流露真情。
她太孤单了。
于是相思便真的如其所愿,时不时地跟着江怀越入宫了。
起初只是与小穗闲谈,后来就连幼帝也认识了她。她弯下腰,凑在小小的纯和帝面前,笑道“你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呢。”
幼帝没怎么听懂,但还是笑呵呵地伸出小手,拽了拽她的衣衫。
婚后的第二个月,朝中并无大事发生,江怀越向两位太后暂时告了假,带着相思南下了。
主要是要回她的南京老家,因为成亲至今,还未真正去祭拜过云家二老和祖先。不过在南下的过程中,他们觉得还有一个地方也得再去一次。
夏日炎炎,郁郁葱葱的树上蝉声沸反盈天,喧闹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时分才渐渐起了凉风,在家里憋闷了许久的人们开始搬着椅子坐在路边,摇起扇子纳凉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