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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九(1 / 2)

番外九

这一年入秋后, 相思请江怀越帮她找一个人的下落。

她想找春草。这个相思在京城淡粉楼里唯一交好的女孩子,自从一年前被一个外地商人买走后, 就没了音讯。

据说, 淡粉楼看守花园的小厮康平谈起这件事, 眼睛还是红红的。

相思本来是让仆人去淡粉楼找春草的, 没想到打听到的是这样的消息,得知之后不禁怅惘。

她也知道那个小厮, 在当初愿意开了偏门放她和春草去轻烟楼找馥君,就是因为默默爱慕着春草。

但是他们两人都是从小就被父母卖给了严妈妈,连自身都不能做主的人,又怎能顾全他人生活。

尽管如此,相思还是想知道春草去了何处, 过得怎么样。

这事对于江怀越来说并不算难, 没过多久, 他的手下就探知了春草的下落。

她被那个四十多岁的商人买回了山西,才被安置在府外别院, 正室夫人便得知此事, 带着一群婆子和娘家兄弟打上门去,将春草连打带骂,大闹了半天都不肯停歇。

后来还是其他人求情,正室夫人才勉强同意让她住在别院厨房边的小屋, 平时帮着洗涮,商人再想见春草一面,可以说是难于登天。

相思没有想到春草竟然过得如此凄凉, 得知此事后,立即坐着马车赶去了山西。

春草被折腾得面黄肌瘦,乍一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是白日见了鬼,待等明白原委,忍不住抱着她大哭一场。

相思随即派人找到了那名商贾,直接提出要以双倍的价钱将春草买回,不让她在此遭罪。商贾自是不乐意,然而相思质问道“你贪图她年轻将她买回准备做小妾的,结果正室夫人凶悍无比,现在将春草作践成这样,还不如一个普通的丫鬟。你连她的身子都近不得几次,还霸占着不放”

“现在近不得身,不等于以后也一样这是我家事,轮得到你管”商贾只听春草说眼前这位年轻夫人是她以前在京城的姐妹,便以为也只不过是从了良的官妓,充其量不是当妾就是做续弦,没什么身份,故此气势汹汹不肯相让。

相思绷着脸,又问春草“那你愿意继续留在这里”

春草自然不肯,求着相思将她带走,商贾一听更加恼火,叫来家丁便准备将这个多管闲事的妇人赶出大门。

随相思而来的仆人此时才呵斥对方,并说出了来历。商人在印证之后,吓得跪倒在地,连连叩首求饶,甚至主动将春草分文不要地送到相思身边。

“说好了双倍给你钱的,就不能赖了。”相思虽然很不满,但还是令人取出银票,交给了商贾。在满院人的匍匐之下,她终于将春草带出了大门,送回京城。

春草一路上问及她为何会嫁给了西厂提督,相思想了想,道“你也见过他的,就是当初,我姐姐被高焕抓去,我跟你回到淡粉楼以后,涵秋厅不是正在举行宴席吗”

春草愣了好久,才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个事情”

“后来,严妈妈叫你去给一位提前离席的大人送醒酒汤,我接替了这个任务,去了水榭。你还记得吗”

“哦,是这事啊”春草这才明白过来,“对对,你当时是不是想求那位年轻的大人救馥君后来,好像还见过他,我当时不是说要是你能跟他攀上关系,也算是不错的缘分啊毕竟比那些糟老头子强太多了”

相思抿着唇笑“所以后来真的嫁给他了呀。”

“什么他就是你现在的夫君”春草瞠目结舌,缓了好久才拉着她的手,眼泪汪汪,“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他用权势逼迫你嫁的没想到他虽然长得俊俏,却是西厂督主啊”

相思还是笑着道“你觉得我这个性子,会是被人逼着出嫁的人吗要是我不喜欢他,哪怕血溅当场,也不可能让他如愿。”

“啊那你”

她正正经经地道“自然是我锲而不舍,多年如一地追着他娶我为妻呀”

春草愣了好久,道“那我明白了,他除了长得好看之外,定是有超出普通男人的气魄和才干,不然以你的眼光,又怎么会心甘情愿跟着他呢”

“春草,你也还是很有眼光”相思颇为欣慰。

她带着春草回了京城,在征询春草意见后,派人去淡粉楼接出了那个守花园的小厮康平。两人见面后,又是相对哭泣。

“如果你们愿意成婚,我可以帮着操办婚事。”相思道,“要住外面的话,我找人帮你们看房子,如果暂时找不到,那就先住在这儿,反正屋子还有空的。”

春草惊诧地看着康平。康平红着脸,不吭声。

相思道“刚才管家不是说,他问起你还想不想娶春草,你是点过头的吗”

康平偷偷看着春草,支支吾吾道“可我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相思故意又问春草“你觉得呢是不是看他年纪小,显得不成稳”

“他是比我还小一岁,可不是油嘴滑舌的,这你也知道”春草毕竟是经历过波折的,谈及此事,终究低下头不吱声了。

康平听她这样一说,挺起腰板道“春草愿意嫁给我的话,我就加倍卖力干活,以后一定能养活一家子”

春草噙着眼泪笑了。

这两人的婚事都是相思一手操办的,成婚后,他们就住在了江府,康平还是做起老本行,为苗圃修枝护养。

相思跟着春草向康平学栽花种草,更多的时候则会进宫去。

她会陪着小穗说话,也照顾年幼的纯和帝。

纯和帝一年一年长大,从学会奔跑到开始启蒙,聪敏好学,纯良守礼。对于年幼的孩子来说,两位太后娘娘中,荣太后显得高高在上又严厉,而生母纪太后则少言寡语,不够亲近。

他最喜欢的人,就是云姨。

说来奇怪,云姨似乎从不知烦恼为何物,至少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像纪娘娘那样郁郁寡欢,也很少像荣娘娘那样目光凌厉。纯和帝觉得云姨应该是这世界上过得最快乐的人,比他自己还快乐,因为她不用起早贪黑地去读书习字,更不用被许多人管这管那。

可是他又很奇怪,因为大家都说,云姨是江提督的夫人。

纯和帝从小就有点怕江大人,其实江大人从未呵斥过他,相反还对他态度谦恭又温和。但是他知道,江大人其实并不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因为他见过他训斥其他內侍,甚至跟内阁大臣抗争的样子。

神情冷峻,言辞犀利,一点儿也不像在自己面前的模样。

所以纯和帝始终不太敢跟他没大没小。

他甚至还悄悄问过云姨“江大人在家里也会对你板着脸吗”

云姨笑道“怎么会呀他不敢。”

“不敢我看他很凶的样子。”

“他对万岁凶吗”

“那倒不是”纯和帝想了想,道,“但因为我是君,他是臣,对不对”

云姨又笑“我是妻,他是夫,他也不敢对我凶。”

“真的”

“其实也不是不敢。”云姨抚着他的肩膀,“大人对万岁好,和对我好,是一样的,都是因为他不会对喜欢的人凶啊。”

纯和帝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纯和六年春,荣太后病重。

江怀越在宫中陪了她许多天,她在身体稍稍好转的时候,还执意要去看看当年吐蕃大王进贡的汗血宝马。江怀越不顾其他人的反对,亲自陪着荣太后去了马场。

草色青青,骏马奔腾。她倚坐在辇车中,望着远处那群奔驰的汗血宝马,找了许久,才依稀辨认出落在最后的那两匹马,正是当年承景帝与她并肩乘坐过的坐骑。

“以前最健壮的,现在已经跑得最慢了。”她感慨万千地道。

江怀越轻声道“娘娘,这两匹马只是最近有些倦怠,往日其实还是很有精神的。臣已经命人多加照顾了。”

她摆了摆手“年纪大了,没有力气也是常理,不必再过在意。我只是想着,这一辈子怎么就过得这样快呢人是如此,马也一样啊。”

“娘娘经历许多风云变幻,才会觉得人生短暂,像那些凡俗之辈平庸度日,或许只会感到年复一年,无聊至极。”

荣太后看看他,笑了起来。“怀越,你总是会说话,却又不像有些內侍和大臣那样,讲起恭维话来令人背脊发麻。也难怪先帝对你虽曾疏远,终究还是放在心上的。”

“先帝与娘娘对臣的宽容与信任,臣铭记不忘。”江怀越叩拜道。

纯和六年五月十七,荣太后逝于昭德宫。

这位同样是宫女出身,曾在承景帝未即位时给予他唯一依靠的女子,在他生前因为朝臣的反对而未能封后,死后终于以太后的名义,与先帝合葬。

江怀越处理完葬礼,回到家里呆坐了许久,倒在床上,动都动不了。

相思默默地拧干了温热的手巾,替他擦着脸颊。

只是安静地陪伴,什么都没说。

那天晚上,他抱着相思,很久都没松手。

“大人。”她明白他的心意,轻轻吻着他的眉眼,“比起太后与先帝,我们已经算是很幸运了,不是吗”

“怎么”他的声音有些喑哑,透出疲惫。

相思抚着他的衣襟道“我们只有彼此,不曾有过其他人介入打搅,这还不算幸运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在昏暗里揽住了相思,将她抱起睡在自己身上。

随着荣太后的去世,纪太后年轻又性子绵软,再加上幼帝依赖相思,江怀越在朝臣间的地位更胜以前。

相思曾领着纯和帝去往寝宫,正望到江怀越从乾清宫出来。白玉长阶尽头,他一身煊赫蟒袍,站在耀眼的阳光下,下方是恭谨行礼的群臣。

纯和帝似乎已经对这样的景象见怪不怪,只是向相思道“云姨,昨天我听太后娘娘说,过年的时候要封赏有功劳的大臣,就连他们的妻子也能被封为诰命夫人。你想要凤冠霞帔吗,我去给你选一件最漂亮的,好吗”

相思怔了怔,低头看着纯和帝清澈的眼睛,缓缓道“诰命夫人是五品以上朝臣夫人才有资格被封的,江大人不是朝臣,我是做不了的。”

“五品”纯和帝数数手指,“他是四品,不是够格了吗”

相思笑了笑,弯下腰道“他不是朝臣,是内侍,内侍夫人做不了诰命夫人,我也不想做。就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凤冠霞帔又不能天天穿出来。”

纯和帝有些失望。

过年的时候,朝廷封赏群臣,江怀越得了厚赏,领着相思去钟粹宫谢恩。纪太后正在看着纯和帝临帖,见他们来了,也很是高兴。

他们正在说话的时候,纯和帝临完了字帖,过来拉着相思的手道“云姨,你过来看看。”

相思跟着他去了书桌边,他认认真真地从一叠厚厚的宣纸里,取出一张写着字的给她。“这些都是我给你想的封号,你喜欢哪个”

相思讶然,接过纸张细细一看,上面工工整整写了许多封号。纪太后听到了,不由走上前“怪不得这些天一直在翻阅典籍,原来是在动脑子想这些封号”

江怀越亦走到边上,扫视了一眼,随即看看相思,又向纯和帝拱手道“万岁对内人的厚爱,臣感激不尽,只是这封号,确实不能随意赏赐否则于制不合,朝臣们也会反对的。”

相思也连忙将纸还给了幼帝“是的,万岁的心意我明白,云姨很是高兴,但封号是不能随便给的,以后等万岁长大了,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的话还未说完,纯和帝已经绷着脸,带着哭腔道“我不是皇帝吗为什么给个封号都不行什么都要长大了才能懂才能做,那我现在还当皇帝干什么呢”

两人只得下跪道歉,纪太后安慰幼帝“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就算长大了也是一样的。每个人都不能由着性子来,你要是硬给她封号,别人还对江大人和云姨不满,那岂不是好心办坏事”

说罢,又赶紧叫内侍上来,吩咐着带纯和帝去库房,亲自查看各地各番邦进献的奇珍异宝“皇帝你看中哪样,就把它给云姨,这不也是封赏一个封号又不能吃不能玩,库房里的东西有趣多了。”

纯和帝虽然还心有不甘,只好哭哭啼啼跟着内侍去库房了。

江怀越与相思这才起身,神情却有些不安。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但纯和帝想给相思封号的消息却流传了出去。

本来随着江怀越权势越大,朝野间对于他的议论也越来越多,如今再加上相思在幼帝面前的地位无双,有更多的人暗中非议,认为是他有意安排,好让幼帝对他们夫妇完全倚靠信赖。

那年相思生日,他原本也没有宴请外人,却在一大早便有官员上门拜访,还小心翼翼地递上信封,里面不知装了什么。

江怀越婉言谢绝,对方却坚持道“这贺礼不是送给大人的,是贱内久仰千岁夫人佳名,却无缘一见,这回听闻夫人生辰就在今天,便准备了一点礼物”

“你叫她什么”江怀越皱着眉道。

那人愣了愣,笑道“失言失言,只是最近朝野间都管大人叫千岁了,那尊夫人可不就是千岁夫人了吗贱内是想有机会跟尊夫人见一面”

“不必了。内人不喜欢赴宴,这礼物还请收回。”

江怀越彬彬有礼却又不留余地地将人请出了府邸。

回到房中,说起了这事,相思听后哑然失笑“千岁夫人,这名号怎么被他们想出来的皇上是万岁,那你成了千岁,岂不是就比皇上低一等”

江怀越眉间微蹙,道“这不是好事。皇上年幼还不懂事,但其他对我本就有怨恨的人听闻了,必定要做文章。”

果然,随着千岁这个名号越传越广,朝臣中有人对他横眉冷眼,甚至去纪太后那里告状,指责江怀越有僭越之心。

某日下朝后,鲁正宽亦正色道“江大人,近来我听说,民间将你称为千岁,甚至有些官员也跟着这样叫,这可不是小事”

“江某明白,早就对太后说起此事,朝臣中若再有人这样称呼的,一概严斥。再犯者,革除官职,留待再议。”

鲁正宽见他神色冷峻,也只好叹息一声“物极必反,希望江大人好自为之”

朝臣之口虽可堵,民间各种传言却难以杜绝。这一年入秋后,江怀越向纪太后提出想要离开京城。

纪太后一惊,问及原因。他只是说如今内阁成员与自己时常政见不合,他的身份又尴尬,若是长久留在京城,恐怕对朝政,对纯和帝以后学习执政都有阻碍。

“政见不合不也是常有的事吗七嘴八舌的哪有人人都一个心思的”纪太后思考了一会儿,道,“你是怕别人说你把持朝政还是怕以后皇帝年长一些了,跟你也起矛盾”

江怀越笑了笑,拱手道“实在是在宫里待得太久,成天思前想后,有些累了。再者臣事务繁多,总把静琬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么多年也有愧疚,想多点时间陪着她,愿娘娘成全。”

纪太后很是怅惘,自己和幼帝依靠了他那么久,如今他忽然要走,内心是极为不愿的。纯和帝得知此事后,也闹着不准相思走。

两人只得改换说法,说是相思是南方人,每年冬天在京城都小病不断,今年才入秋就格外寒冷,恐怕又要大雪封城,因此为着相思身体考虑,希望能先回南京去过冬。

纪太后知道他们的意思,也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便说服了纯和帝,让他同意江怀越带着相思去往南京。

“可是南京守备太监已经有人在做了,江大人先陪着云姨去养好身体,等来年春暖花开了,再回来”纯和帝异常坚决地给出了答复。

江怀越谢恩过后,带着相思离开了钟粹宫。

分别的那一天,纪太后用绢帕拭着眼泪,对相思道“我知道你们想远离争斗,但如今皇上还年幼,我又不懂那些权术制衡,江大人是我能够全心依托的人,你们在南京休息一段时间,往后还是得回来。”

相思应承道“要是娘娘真的急需他出面帮忙,只要下一道口谕,大人不会袖手旁观的。”

“那样就好”纪太后幽幽叹息,望着两人身影渐渐远去。

将北京城的府邸交给管家和春草夫妇打理之后,时隔多年,江怀越与相思终于又回到了南京。

宿昕与富阳侯女儿成了亲,大女儿已经三岁多,小儿子也满了周岁。他自然是再不能像年少时那样纵情肆意,看到江怀越与相思乘着船由北往南一路游玩回来,艳羡不已,喟叹不已。

“我现在真的是好似断了翅膀的雄鹰,一言难尽呀”

相思笑笑,江怀越道“以前你也不是雄鹰,充其量不过是流连花丛的蝴蝶罢了”

宿昕连连挥手“我就算是流连花丛的蝴蝶,也好过不解风情的泥胎木塑,只可惜,这泥胎木塑的运气倒是比我还好”

江怀越不说话,相思却道“小公爷这话又不对了,怎么能说大人运气好呢他经受的挫折磨难,您哪里遭遇过半分就算如今我们在一起,那也是彼此付出了许多才得来的。”

宿昕望着两人,不禁叹息道“你看看,这还不是运气好我才开了句玩笑,你夫人就义正辞严来护着了”

江怀越微笑了一下,给他倒了一杯酒。“在她面前,很多时候是多说多错。与其挨骂,不如沉默。”

相思瞥了他一眼,在桌子下轻轻踢去一脚。

宿昕却未察觉,端正了神色道“江怀越,不得不说,你们两个在我眼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小公爷,认识那么多年,你总算说了一句像样的话。”江怀越举起酒杯,向他敬了一杯。

他们在南京住了下来。深秋的时候,相思带着江怀越去了栖霞山。漫山红枫犹如落霞绚烂,在碧青的天空下燃烧成无声的火海。

登高远眺,天地茫茫,远处古刹钟声幽然,震动白云翩跹。

相思坐在山顶上,湖蓝色长裙在风中簌簌,火红的枫叶轻轻坠下,落在她的发髻间。江怀越将枫叶取下,想要随手丢弃,她却接了过来。

“又要带回家收起来”江怀越笑话她,“怎么什么都不舍得丢”

相思扬起脸,眼里露出狡黠的光。“对啊,包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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