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田头也还是有劳作后的佃户。
只是今日的佃户们没了那种热情,他们仍是恭敬的,老远见了他就叉着手站了。
但是朱老爷子觉出不同来,今日他们都暗暗看他,还交换着自以为隐秘的眼神。一阵秋风吹过,朱老爷子打个寒战,他清楚这些佃户私下在交流什么他们在兴奋着,要如何瓜分蚕食他这二十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千顷良田。
朱老爷子心里痛心里堵
早知今日,还不如当初花天酒地挥霍了家财。置地,置地,到头来又剩了什么
朱老爷子站在池塘边看自己水中的倒影,看那个瘦小的老头。他全然不像是大盐商的模样,一点也不胖,年少时习惯了粗茶淡饭,年老了也享受不了大鱼大肉。他觉得自己真亏。这也就是他老了,若是年轻二十年,他非拿出全部家资为酬金,领着手底下运盐的力夫,跟要抢他田地的人杀个头破血流不可。
朱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但有人还年轻。
当晚,朱老爷子就得到消息,说是吴郡良田十万顷的真豪族张温反了。张温领了八千部曲,跟朝廷来分割土地的士卒杀作一团。
消息传开,吴地豪强人人振奋。
许多相熟的盐商铁商乃至各大豪族,往来奔走,很多都来过朱府。
有人道“咱们不能坐以待毙看张温的我跟老爷子你说实话,朝廷最好不要欺到我头上来,否则,嘿嘿,我这养的三千私兵,也不是吃素的”
又有人道“咱们也得联合起来我算过了,咱们手里的私兵联合起来,不下十万之数。朝廷要动我们,不看看当初王莽的下场吗”
还有人道“皇帝这是接连大胜上了头,拿咱们当山匪剿了这荆州兵马能在吴地一年,还能在吴地一辈子吗朝廷要分地,让他分等朝廷的兵马一走,我叫他们吃进去的全吐出来”
张温一反,众豪族都喜气洋洋,合纵连横,几乎有春秋战国那阵仗了。
张温借着地利反了三天,在第三日的晚上被周瑜、冯玉领五万大军彻底荡平,张氏满门抄斩,全部田地籍没充公。
张温的头颅,挂上了吴郡的城墙。
原本热血上冲的吴地众豪族,瞬间都噤若寒蝉。
朱老爷子病倒了。
行宫中,皇帝接到张温伏诛的消息,连眼皮都不曾抬。
“陛下。”鲁肃佐助张昭统计分发田地,这些时日也见了许多,此时斗胆进言,“臣这些时日看来,豪族之中有坏的,也有好的。坏的斩草除根自是应当,但这些好的”他叹了口气,道“便譬如这贩盐的朱奇。臣听闻他原也是苦出身,贩盐发家,置办了许多田地。佃户都说这位朱老爷子心肠好,从不打骂吓人,佃户的病了,朱老爷子还会给他们抓药。他自己也没有设么别的嗜好,吃就是粗茶淡饭,穿就是粗布麻衣。这样一位老人家,似乎应该与张温这等恶霸区分开来”
鲁肃这番话,一来是被土地改革时的烈度吓到了,担心事态愈演愈烈,乃至于无可收拾;二来是因为既然辅佐张昭做事,为张昭的亲家某一点福祉,也是有百而无一害的事情;三来他的确对这位朱老爷子起了恻隐之心。
刘协从繁复的数字中回过神来,抬头看一眼鲁肃,又看一眼站在鲁肃旁边的张昭,问道“子布张昭字,你也觉得你亲家冤枉”
张昭一愣,道“事涉私亲,臣不该评论。”
“唔,你也觉得那朱老爷子冤枉。”刘协一听就明白了,环视殿内的周瑜、曹昂、冯玉等人,慢悠悠道“那朕问你们一个问题,这朱老爷子是怎么置办下的土地”
答案显而易见。
“他是贩盐发家的”鲁肃道。
“他贩盐”刘协玩味着这种表达,“他扛了盐包他走街串巷卖盐了都没有。他手下有成百上千的力夫,抗盐卖盐。朱奇积攒下的财富,都是这些为他贩盐的人本来应得而未能分得的。他的田地从一顷到百顷到千顷,是靠他辛劳耕作吗也不是,是靠着耕种他田地的佃户。朱奇卖的盐,是属于他自己的吗这本来就是属于天下人的,应该用回到天下人身上。一个朱奇的崛起,意味着背后有成千上万个家庭穷困下去。朱奇可以勤劳、善良、朴实、乐于助人,乃至于拥有一切美好的品德。但那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那就是他现在所拥有得每一分财富里,都凝结着无数普通百姓的血泪汗。”
剥削,赤裸裸的剥削或是裹了一层温情外衣的剥削它归根结底还是剥削。
资本来到人间,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罪恶。
刘协目光如电,扫过鲁肃、张昭等人略显窘迫的面容,道“朕知道,你们是看了张温的下场,觉得心惊了。朕告诉你们,朕不怕被世人冠以残忍之名。张温是糊涂,死的不值。朕本是想给他们机会的。朕也清楚,你们的门生故旧、姻亲同窗里面,必然有不少如朱奇这样的人物。朕奉劝你们一句,不要对他们生出同情来。原是他们想错了。便如同这朱奇,他就不该想着要失去原本属于他的千顷良田。他应当想着,是他幸运,得以独占这本不属于他的资源如此之久。现下只不过这份幸运收回了。这么一想,他们便心胸开阔起来,也就不容易做糊涂事儿了。”
做了糊涂事儿,可是要像张温一样掉脑袋的。
“所以朕说,你们若真盼着这些门生故旧、姻亲同窗好,就把朕这番话,讲给他们听。”刘协淡淡一笑,道“朕是真不愿意闹到刀兵相见的地步。”他顿了顿,想起什么,道“便譬如顾氏,顾雍师从蔡伯喈蔡邕字,又娶了陆绩的姐姐。朕在长安,既佩服蔡伯喈的才学,也欣赏他女儿的能力。论起来,顾雍甚至能往朕跟前来求一求。但陆绩这年方十三的少年,着实了得,竟劝得顾雍头一日就签了文书,分了田地。如此一来,顾雍陆绩都得了美名,而你们也能尽快卸了差事。何乐而不为呢”
孙权、张昭等人听皇帝拿十三岁的陆绩出来作比较,都觉羞窘,低了头不知该怎么接话。
冯玉笑道“这陆绩小公子的才能正叫人艳羡。臣在会稽郡正有两家谈不妥的豪强,动兵又还不至于,正需要一位如陆绩小公子一样的人物,来说服他们。不知陛下可舍得放人”
刘协笑道“陆绩能说服顾雍,那是因为顾雍是他的姐夫。你要他去会稽,说服素不相识之人,倒不如你自己出马了。”
冯玉微微一笑,道“会稽郡的事情还好说。这几日荆州蔡瑁一直命人传信,问吴地分田地的情况。蔡勋写了家信回去,里面简略讲述了吴地分田之事,臣暂且扣住了。”他上前一步,呈上蔡勋写给蔡瑁的家信,又道“昨日听说张温之死,蔡瑁的确不安了,分出两百人马,出来探听消息。”
孙权等人听了,都为皇帝捏了一把冷汗。
吴地的豪强,可以借着荆州的兵马压住。可是天下的豪强,若是群起而攻之,皇帝要用哪里来的兵马去弹压呢
刘协倒并没有很担心的样子,指了指曹昂,笑道“一个蔡瑁算什么连子脩父亲都来信问了。”
不只是蔡瑁、曹操,吴地分田地的消息传开之后,各处就有零星奏折来探问。最初朝廷在吴地,还打着安置山越之民的幌子,没有惊起太大的波澜。但前几日张温八千兵反,最后阖族诛灭的消息传开后,朝廷原本的借口便再也遮掩不住了,除非是傻的,才看不出来皇帝是要借机分豪强大族的田地势力了。
如此一来,长安城中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便坐不住了。
刘协案头已经积攒了一堆尚书台发来的没营养奏章。
周瑜对上皇帝的目光,铿锵有力道“陛下,吴地事,宜速毕。”
拖久了,天下乱起。
“是啊。”刘协眼风如刀,扫过鲁肃、张昭等人,暗示道“留给朱奇这等人的时间不多了。尔等若真为他们好,当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