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廖小妹离家多年,第一次带着丈夫和女儿回乡,是为了奔丧。
一路上丈夫老黄并不多话,女儿却对从未谋面的外公外婆十分好奇,一个劲儿地追问“妈妈,妈妈,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回去过姥姥姥爷家啊这样,每年压岁钱我都少拿了一份。”
“就是你每年都回去,你也拿不到几分压岁钱的。”廖小妹轻轻拍了拍女儿,想到父母的偏心和童年时的苦痛,烦躁地摇了摇头,“回去一趟太远了,盘山路开来开去,怕你晕车吐了呀。”
她的谎言并未能维持多久。
新修好的国道大大缩短了回乡的路程,再过上几年高速路会直通勉县,回家甚至会比现在还要方便。可是她想起这件事,却只是庆幸自己再也不用回来了。
老黄把车停在国道旁边,他们坐了一辆电动三轮车直奔廖家村。女儿新奇地探出头去,却被扬起的黄尘呛得不停咳嗽。
还未进村,唢呐咿咿呀呀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仿佛唱戏的唱腔,本应是哭丧的哀乐听在耳中却莫名有几分喜感。
丧乐越来越近,喧哗声越来越响,廖小妹深深呼吸,平复了心情,牵着女儿的手,跳下了三轮车。
她的脚还没有落地,就被一群披着白衣的婆婆姨姨围了上来,有人从她的手里牵走了女儿,有人慌慌张张地把那白色的孝服兜头套了下来,有人或是好奇或是不怀好意地高声质问“老爷子前天晚上咽气了,怎么你做女儿的没在床前守着”
廖小妹泼辣地回过头,想怼上一句“都说我是泼出去的水为什么现在又要我来守着”;可她刚刚张开嘴,就被刺鼻的浓烟呛进了嘴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丈夫被她的兄弟们拉走了,去流水席上坐着被一杯杯灌着酒。她也想往席上走,却被人拉了一把,送到了灵堂前面。
“先给你爹磕头上香啊”有人这么说。
丧不报,孝不吊,不烧纸钱不谢孝。来吃流水席的宾客一个接一个地走到堂前,叽里呱啦对着廖小妹说些什么。她跪在地上,要在每一个烧过纸钱的人离开之后都深深磕上一个头。
“爹娘只生了我们兄妹三个,哪里来的那么多亲戚,还不是为了吃拿卡要今天这一份流水席”廖小妹昏昏沉沉地想。
她饿得前胸贴后背,直到流水席开,来参加丧事的宾客都已入座,她才扶着膝盖,弯着腰站了起来。
女婿是客,再不能坐主位。
廖小妹蹑手蹑脚地摸到老黄身边。老黄见她来了,连忙把面前的一个小碗递给了她“快点吃吧,刚才趁着开席前,我夹了点菜留给你的。”
她接过碗,再往席面上扫了一眼,才发现刚刚端上来的菜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便被扫荡一空,盘子里干干净净空空如也,连点菜汤也没留下。
她端着碗,匆匆忙忙扒了两口饭,才突然发现女儿不见了。
“孩子呢去哪了”廖小妹吓得
手一颤,险些把碗掉到了地上。
老黄连忙安抚道“啊,说是去村里面看戏去了。”
廖小妹有些恍惚。
兄嫂果然请了戏班,这一场白事办得隆重,对得起她爹老村长德高望重寿终正寝。一生只这么热闹一次,偏偏就是在死了之后。
兄嫂们开始在流水席上一桌桌地敬酒。廖小妹不想看到他们的脸,就站起身来,去戏台子那里找女儿。
半人高的戏台架在村里的磨场,空旷的台子上有人吹着凄惨的唢呐声,台上的诸葛孔明凭吊自己的母亲,将孝心唱得撕心裂肺。
台下,孩子们在凄厉的戏词里欢快地追逐打闹。她的女儿和几个亲戚家的男孩子一起,跳跳闹闹,笑得开心。
廖小妹看着女儿,静静地看着,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很多年前的自己,扎着两只小揪揪,挎着一个竹篮子,七点不到就去割猪草。
下午三点,起棺的时辰到了。雪白的命纸灵幡好似飘扬的旗帜,在渐渐暗沉的风中摇曳着。两个哥哥高高举起雪白的瓷盆,用力砸在了地上。碎瓷四溅,她带着女儿站得远远的,明明是自己的父亲的丧事,却漠然得像个陌生的宾客。
起棺了。黑色的棺材被八个身穿白衣的男人架着,晃晃悠悠地朝田间走去。天上不知何时开始,稀稀拉拉地下起了雨,她的嫂子们站在旁边,叽叽喳喳地念叨着“吉兆”“喜丧”“老天爷有眼了”。
祖坟越来越近,所有记忆中曾经鲜活过的那些在廖家村生活过的人,如今都老老实实地躺在眼前那一只只鼓起的土黄色的馒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