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边城老兵。
没有立过大功,没有当过大官,也没有在战场上受过很严重的伤,从伍三十一年,最后才终于因为军龄混上了一个小小的什长,总算不是以大头兵的身份告老离伍,他没有子嗣,也没有关系很近的亲戚,最后将自己世代沿袭的军籍卖给了城里一家富户的小儿子,换取了一笔足以养老的钱。
他在城南买了一套舒适的院落,院中有大小房屋七间,他一人住其实有些冷清,便招了几个老仆侍女,收养了几个孤儿,这些孤儿年龄不一,刚开始时有点磕磕绊绊,不时有些吵架和争执,但好歹这家里有了些人气儿,像是个人住的地方。
他自认是个庸碌的人,和他同年的人,有些已经当上了千夫长,有些弃军从政,混的风生水起,但大多数人其实都死在了战场上,所以他自己还是很满足的,毕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虽然他没有才能,但至少在战场上活下来了。
自从住进城南后,他的日常生活也变得简单而单调,每日天不亮就起床,伺弄一下院中亲手种的花草,叫醒贪睡的孩子们,让他们一字排开,站在院中背书他为几个孩子请了一位先生,是一位落榜的老秀才,他一直都很羡慕那些能说会道的读书人,虽然在军伍这些年里,他也学会了认字,但总归不算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理解不了那些风雅的诗词歌赋,不过既然收养了几个孩子,那便将做个儒生的梦寄托在他们身上好了。
等到天亮,解除宵禁的鼓声响起,里门打开,他便逍遥自在地出门闲逛,虽然在这座边城生活了几十年,但他大多数时间其实都是在城北军营中度过的,从未好好逛过这座不大也不小的城池,现在有了功夫,他便一点一点从自家附近逛起,丈量着这座他曾经守卫过的老城。
日子是慢的,他偶尔也会想起过去的时光,刚入伍的那几年,正巧是帝国不断用兵的时候,他们那批倒霉蛋只匆匆训练了两个月,便被拉上了战场,他还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面对活生生的敌人时的惊慌,若不是同队的什长发现,从旁递来一刀,砍死了那个敌人,他早就成了老槐坡上的一缕冤魂了。
他很感激那位什长,不过什长没能活多久,在第二场大战中就被一支流箭射死了,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万箭齐发是什么样子,密密麻麻的黑色箭雨升上苍穹,又陡然坠落下落,带着刺耳的尖啸声,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虽然有盾兵在前顶着,但飞箭太多,他们这些站在后方的大头兵都将身子缩得紧紧的,期冀着不会太过倒霉,被哪一支不长眼的流箭盯上。
但总会有人突然从身旁倒下。
那场冲锋既短暂又漫长,他已经记不住具体细节了,他只记得自己跟着身旁的人乱冲一气,跑到胸口发疼,但直到击溃了敌人,他的刀也没有沾血。
第一次杀人是在两个月后,虽然这期间也参加了几次大大小小的战事,也和敌人短暂交过手,但却一直没能亲手杀死一个敌人,直到那次夜袭敌人大营,主将怒吼着率军冲破敌人防御,他似乎也被感染了,跟着新什长冲进敌人的一间帐篷,七八个人在里面乱砍一通,他还清楚的记得死在自己刀下的那个敌军士兵。
年纪看上去比他还小,被他的刀砍中时,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似乎在迷茫,也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即将就要死去,随后瞳孔涣散的瞬间,他的身子猛的抽搐了一下,就像是在挣扎的鱼。
他想他永远也不会忘掉那一幕。
在接下来的三十年里,他打了很多仗,他不是一个勇猛的人,也不是一个渴望建功立业,生为王侯死为鬼雄的人,他怕死,也怕杀人,只想着在军伍里混混日子,苟且偷生就好,或许是上苍可怜他,也或许是人生而公平,老天取走了他的才能,却给予了他不错的运气,在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里,他几乎是毫发无损,只有一次被一支流箭射中了小腿,但没伤到骨头,静养了两个月后就重新回到了军营,腿上只留下了拇指大小的一块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