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操场上, 年轻的孩子们呼朋喝友, 三两成团,教室里,老师谆谆教诲, 讲台之下书声琅琅。
而蒋成孤零零站在办公室门外。
修长手指停在门把上, 久久又久久。
到最后, 他其实也忘记自己在这默默听了多少, 又呆了多久。
只觉得心底某处反复揪起又回落,最后剩下一声,如重石跌入湖底,空灵而笨钝的一响, 炸得耳边生疼。
嘭。
胜过惊醒梦中人的锣鼓喧天响。
他悚然一惊。
三年前, 仿佛永无和解般对峙着的书房里,她被眼泪沤红的双眼,字字带血的控诉, 仿佛都还近在眼前。
蒋成, 其实你真的爱我吗那你为什么从来不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么
昔年此日,话犹在耳。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
梗塞的话依旧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末了,只得脸色巨变,逃也似的扭头离开。
不忘尽力压轻步伐。
而办公室里,延续多时的哑然间,老朱只能伸手给舒沅递去一叠抽纸。
这个年过半百的老教师, 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措辞给予面前女孩安慰, 摸向烟盒的手, 更是几次伸出又落下,转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上教案。
许久,才憋出一句
“我理解你的难处。这么多年了,你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确实是会想不开。”
“”
他有些欲言又止。
“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但是舒沅,老师、老师不是不想帮你”
面对着昔日门生的滂沱热泪,说没有触动,说不难过都是假的。
可他朱建邦毕竟还是城南记录在职的教师。
三十年来,条条框框的规矩摆在那。如果连他也站出去指认学校,指认体制,这么多年一起工作的同僚和上司会怎么看这件事以现在这样过激的舆论环境,人们又会怎么看他这个“保护不力”的老师,会不会转过头来指责他,有什么资格站出来去和那些当时“心智都不健全”的未成年人搞对立
就在不久前,已有活生生的先例在前,他已经见证过舆论下普通路人的惨烈。
所以,即便再悲慨,再难过,顽固到底的理智,却依然不住劝告他,在这个时候选择跳出来,绝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老师快要退休了,最多再带一届高三学生,就要回家养老”
到最后,只能极委婉地低声说“我当然希望你可以堂堂正正告诉他们你是对的,但是希望你能理解,舒沅,老师说的话不仅要对自己负责,还有很多我的同事,我的家人,如果我有很多人都会被连累的,你能理解吗”
他已经不再是少年或青年,怀揣着敢想敢做,敢作敢为的莽勇。
舒沅显然也迟来地意识到这一点。
即便刚才她哭得失态,花了足足十来分钟,才勉强平复情绪。
这会儿低头抿了几口热茶,头脑逐渐清晰,再开口时,那种无声的痛楚,终究又被她轻松掩饰得弱不可闻。
“嗯,没事,我理解的。”
甚至主动勉强笑了笑,先一步转开话题“其实今天来之前,我也联系过几个其他的科任老师。”
“最开始说好了一起吃饭,但是忽然老师们又说有事要忙,都不能过来了。我当时心里就有预感,知道可能是我太强求了。因为我也长大了,明白很多事不能只是随心所欲,大家也有很多自己需要考虑的事可还是抱着一点希望吧觉得您是不一样的。上学的时候,也是您给了我最多的鼓励,我一直都很感激。”
她忍住鼻音。
挤出一个如旧笑容,又和老朱轻轻握手。
“所以其实,能跟您当面说一下我自己的看法,我已经很满足了,如果会给您带来多余的麻烦,更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所以我都理解的,今天突然过来,打扰你了老师。”
说完。
她微微低头,先向对面鞠了个躬。
该说的话她都说完,哪怕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答,可终究不能强求。
“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老师。”
“舒沅”
老朱面露不忍。
可其实今天发生的一切,照样不会改变她对昔日帮过自己的人由衷的感激,她心里很清楚,该笑话的,只有自己十年如一日的幼稚。
和“懂事”。
老朱也都懂。
所以,那天临别前,即便犯了规矩,他还是忍不住抽了两根烟,吞云吐雾间,叹息不止。
“舒沅,老师对你感到很抱歉。”
最后,留下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道歉。又转过半边身,从抽屉里掏出一打黄面作业本,塞进她的手里。
“这是你当时毕业的时候,留下来给老师做纪念的错题集和笔记,你那些师弟师妹都来借过,我都没给。”
“上面有很多涂涂画画,叶文华,如果她还活着,还有陈威还有很多人,他们应该都记得这本东西吧当时贴在展览板上,一晚上就被划得稀烂。老师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帮你,如果这个能帮到你一点什么我可能就宽心了。你拿去吧。”
他顿了顿。
在她接过去那一刻,又轻声说
“但你记得。人要往前看,往前走,知不知道”
舒沅那天离开办公室,只强撑着,在老朱的目送下平静地从走廊下到楼梯口。
可一旦确认离开对方视线所及,她亦瞬间站不住脚,扶着楼梯软倒在地。蹲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缓了很久。
直到双腿隐约发麻。
这才勉强深呼吸,一抹双眼,颤颤巍巍站起。
等到反应过来不对劲,低头一看,手里那三四本黄页笔记,封面早已被她攥得皱痕遍布。
姓名舒沅
班级523班
人生格言最难走的路是上坡路。
字如其人。
她那时写字还是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尽方圆的楷体。
时过境迁多年,很多人都只知道她半路出家、在爱大留学“蹭学位”,出书,甚至拍电影,却大都忘记,她当时也曾勤奋好学,盼望着能够靠自己的成绩出头,信奉知识改变命运的蠢道理。
或许也只有笔记本里那些满满当当、红黑相间精心设计的错题,是唯一的无声见证者,同样最有资格,时至今日,依然嘲笑着她的落魄。
所以,这“上坡路”是不是也真太长了
舒沅为这自嘲而失笑。
可想来想去,依然只得一个劲催眠着自己等出了校门,还要跟蒋成回家,不要让他看到自己这种惨兮兮的样子,自己已经够低落了,何必再让他再白白担心呢
有些事本也不是你爱我我爱你就能解决的,更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她这次想得明白,也真的做了大堆心理建设。
然而,最后真把她瞬间拽回现实世界的,却不过是背后试探性地一声轻喊
“姐姐,你没事吧”
她倏地回头。
身后不远处,隔着几节楼梯,赫然站着此前一面之缘、如今更加局促不安的高瘦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