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骤来骤去, 青山上悬了双彩虹。被雨水洗涤过的青草树木香盖过了江水的泥腥气。景生躺在滩边,静静地看着那两条彩虹越来越淡,最后消失无痕。
“景生,快出来看, 有彩虹”
“景生, 快出来看,双彩虹, 两条彩虹”
他那时候为什么不高高兴兴地跟着她出去看呢, 彩虹这么美。脸上有未干的雨水往下淌,景生抹了一把, 手掌落下来掩住了脸。从踏上火车始, 那些琐碎的零星的淡漠了的细节一一回归到原有的位置, 好像物归原主似的理所当然, 完全不用他去费力回忆。
“雨季了, 肯定会下雨, 你戴个斗笠再出门, 万一下雨别站在树下啊。”
“别去林子里,会被蛇咬,万一被咬了别怕,记得把蛇打死带回来才知道有毒没毒是什么毒。”
“菌子不要乱挖, 上次吃了毒蘑菇你硬说自己是个蘑菇, 忘了”
她就算说这样的话,声音里总带着笑意,轻柔得像天上的云。他以前最不耐烦听这些,他想要一个露天电影战争片里那种英姿飒爽雷厉风行手持双枪的姆妈,遇到坏蛋抬手两枪,面对死亡毫不畏惧慷慨就义。无知者无畏, 他那时候不懂贪生怕死并不可耻还很可贵。在江水里差点淹死一回后他才知道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能向死而生才难,还要背着他这样一个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孽债活着,难上加难。
所以再难,他也要活下去,好好地活,带着姆妈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明明白白地活下去。
景生上了苗寨,刚找到吴婆家,天又阴沉了下来。
他以前在橄榄坝每年生日的时候,吴婆都会下来农场给他送一袋鸡蛋,袋子是用稻草扎的,里头有时是两个鸡蛋,有时宽裕了能装六七个。姆妈让他喊吴婆外婆,他从来没喊过。景生是吴婆接生的,那天情况凶险,偏偏连队的医生在外头喝醉了酒,爬都不爬起来,顾东文找遍了橄榄坝,最后上苗寨背着吴婆下山接生。吴婆把他拽了出来,拍了几巴掌他还没声音,就拎着他两条腿叽里咕噜唱着苗语歌,满屋子乱转,把景生给唱回了魂。
这些当然是姆妈和顾东文说给他听的,景生从来不信,他见到吴婆不免就想到自己的出生,毫无庆幸或高兴的感觉,只有愤慨和不甘,他为什么不能选他根本不想也不该被生下来。
景生刚说出自己是谁,吴婆就认出了他,喊着苏苏拉着他哭,才哭了两声,外头噼里啪啦倒下了面筋粗的大雨。景生被吴婆推到竹楼后头去洗澡,等他换上苗家的土布衣裤,一进屋就闻到了熟悉的浓烈的酸辣味。他生在立冬,离苗年只差几天,所以每年吴婆送了生日鸡蛋后,没过几天姆妈和顾东文就会带他来陪吴婆过苗年,寨子里处处都是这个酸辣味,他吃一口就辣得鼻涕直流。
“这么大了还不能吃辣都呛出眼泪了。”吴婆塞给他一个杯子“快喝点油茶,放心,加了糖的。不苦。”
吴婆的汉话说得像唱歌似的,调子忽上忽下,景生听着却觉得很安心。他接过杯子轻声说“谢谢外婆”。他有点难为情,只低着头专心喝油茶,一口又一口,是很甜,加了好多糖,甜得都发齁了。
一只干瘦的手覆上他湿漉漉的头发,上下摸了摸,吴婆叹了口气“回来看你妈妈”
“嗯”。
“是个孝顺的孩子呢。”
吴婆赤着脚去看锅子上的汤,身上的手镯脚镯叮铃铃作响。大雨白花花地一片,楼里湿了一大片。景生看着跪在炉子边上的老人,她尝了一口汤,笑着转头对他笑了笑,突然哼起了苗语歌,飘忽不定的声音忽上忽下忽重忽轻,拖长的尾音又有点像万春街夏日夜晚里此起彼伏叫孩子回家吃饭的腔调。景生静静听着,不知道他出生的时候是不是也听的同一首歌。他的魂被她招来了,姆妈的魂会不会也被她召来
“你妈为什么要生你下来”吴婆坐在景生对面咕噜噜抽起了水烟,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笑着摇了摇头;“你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怎么能不要呢那不就是杀人了嘛。两个月就有头有手有脚了,你妈知道你在肚子里的时候你都四个半月大了。”她点点头“我记得你爸是这么说的。”
景生看向竹楼外的大雨,莫名有点失望,就这样吗不是因为女人天性就会爱自己的孩子吗。如果是这样才生他,他有没有觉得好受一点答案是没有。
酸辣无比的汤里有两块咸鱼,景生吃了四勺子蒸饭,吴婆一直絮叨着你妈你爸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至于她的话里有多少是她看见听见的或是道听途说的,景生也不在意,那些话好像一页一页的纸,把他过去的空白给填上了。夜里雨依然没停,或许是饭吃多了,或许是油茶太齁甜了,他一躺到毯子里就有无边的困倦罩住了他,他蜷成了一个胚胎原始的形状,感觉很安全,雨声像子宫里羊水的涛声,吴婆的哼唱远远地传进他脑中,像姆妈哄他睡觉哼的扬州小调。
他现在能选了,他还要不要来这个世上
景生知道他要的,他要选她做自己的姆妈,要选顾东文做自己的爸爸,还要选斯江斯南斯好做他的妹妹弟弟,还有阿大阿二阿三,还有奶奶和嬢嬢。
谢谢你啊,姆妈,谢谢你没杀了我,把我生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