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刘秀林, 镇海军赫赫有名的大将。人与陆炎同为滕绍的左臂右膀,历来深滕绍信赖。
他的话,比镇海军的一封公函还令人信服。
营帐外的将士们听说滕绍受伤, 不由大惊失色, 但刘秀林焦灼归焦灼,说话时却暗暗对蔺承佑使了个眼色。
蔺承佑佯装一惊“怎会突然遭贼人暗算滕将军伤吗”
“滕将军因为急着前来汇军,专程从蔡州城外的青峰山谷抄近路来, 岂料山谷上埋伏了不少彭震豢养的异士, 那帮人也不知用了什么邪术, 漫山遍谷都是阴兵, 幸有缘觉方丈的两位大弟子相助,阴兵很快被我方击溃了,可滕将军还是不慎中了暗器, 营中医工说暗器上头喂了邪毒, 不想法子,恐怕就要侵蚀脉了, 世子会破邪术, 还请世子即刻同末将前去营救。”
蔺承佑二话不说令人牵马,上马后嘱咐自己的副将陈文雄“你带领将士们继续攻城,我亲自去接滕将军。”
直到后半夜,蔺承佑一行仍未返。
少了主帅的指挥, 神策军的攻势远不如先前凌厉, 云梯们虽然架到了雉堞上, 但彭震早就令人城墙上做了手脚,不等攻城的士兵们跃到墙头,守城的士兵们就从事先挖好的孔洞里伸出长矛,齐力抵住云梯。长矛末端不但绑着勾子, 还燃着熊熊烈火,兵士们防不胜防,只狼狈撤离云梯。
陈文雄旋即派出千名精锐步兵,驱使着四十辆战车气势汹汹攻城。
战车外覆盖了厚厚的湿牛皮,既能防箭矢又能防火攻,动攻击时,好比一座座坚固无比的移动铁堡。
怎知彭震又令人从墙头浇下滚烫的铜水,一下子灼破了战车外的牛皮,车中的士兵唯恐被铜水浇成皮开肉绽,连忙驱车退离城墙。
接连遭挫,神策军头一次产生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彭氏父子能够威震中原,并非浪虚名,比起平战争,彭家尤善守城之战,但朝廷只神策军两月时限平叛,今晚眼看就要到时限了。
攻不下,他们就旷日持久耗下去。
耗久了,朝廷兵力上的威望,必然大受折损。邻近的山南东道和淄青本就与彭震有勾结,倘若次神策军不借平定叛乱震慑四方,这两藩也会对朝廷生出藐视之,只有轻轻松松收拾了淮道,才能顺理成章将两藩兵马尽数收归朝廷。
神策军的将士们抱着必胜的信念,一次次攻城,一次次被狙,次数多了,骁勇的兵士也不免浮气躁。陈文雄见势不妙,不不下令暂停攻城,吩咐军士们退营帐中,一边休整,一边等待蔺承佑返。
蔡州城墙上,漆黑的雉堞后,无数双眼睛静静窥伺着城外的军营。
之前城中兵器库失火,本是个攻城的绝佳时刻,成王世子却舍下部众绝尘去,这说明滕绍的情况属实不妙。
更让他们满意的是,主帅一走,神策军的将士们很快连城也不攻了,可见这只军队表面上兵强马壮,实则如一盘散沙。
他们耐窥伺着。
到了后半夜,城外次有了动静,尘烟滚滚,一队军马来了,然仅有四五千之众,为首的也不是蔺承佑,是之前来报信的刘秀林。
刘秀林脸色难看像蒙了一层黄灰,一来就呵斥道“为何不攻城了”
陈文雄原本高高兴兴迎接援军,闻言不乐意了,他是神策军的高级将领,并非他镇海军的军士,他刘秀林有什么资格对他大呼小叫,上前打招呼时,态度便有冷淡“世子呢”
“滕将军他没能救来,世子忙着料理滕将军的后事,让陈某先率领部分援军前来攻城。”
将士们骤然听到滕将军的噩耗,个个都呆住了。
陈文雄又惊又悲“怎会如连世子都没能救滕将军”
“去晚了。”刘秀林猩红的双眼瞪向蔡州城,“今晚我誓要将彭震的首级砍下。还愣着做什么,没有主帅没有援军就不会打仗了还不快随我攻城”
神策军的将士们一被刘秀林呵斥,不免有气恼“刘将军,神策军好像还轮不到你来指挥”
刘秀林一脚将那人踹翻“滚你娘的老子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时,你还你娘怀里吃奶呢你们打不动,我们镇海军来打。”
一时之间,将士们叫骂的叫骂,劝架的劝架,全都乱了套。
蔡州城上的将士们跑内城向彭震汇报。
“将军,神策军和镇海军的援军打起来了。”
彭震却毫无喜色“成王世子还没么”
“没有。成王世子早就放话今晚要拿下蔡州,若非实走不开,不会拖到现还不,看样子,滕绍已经咽气了。”
谋士们精神为之一振“将军神机妙算,早早就让无极门的异士们埋伏半道上,不如,焉能成功暗算滕绍。”
“将军,要出城,眼下是最佳时机。待到蔺承佑率领镇海军赶来,恐怕就不好走了。将军麾下仍有两万兵马,及早撤离的话,早晚有卷土来的可能,继续困下去,犹如龙翔浅底,一定会被朝廷耗尽元气的。”
正当部众们极力撺掇彭震趁势逃离时,议事堂的台阶前,一位躯高胖的道士却自顾自观望天象。
有人问那道士“殷道长,你也帮着出出主意。”
彭震却问“镇海军派来的援军指挥是谁”
“刘秀林。他城下叫嚣着说今晚要把将军的头砍下来,且像了失疯似的,一来就与陈文雄等人干架,看这架势,镇海军和神策军会各自为政了。”
彭震阴着脸说“刘秀林跟随滕绍多年,并非有勇无谋的草包,他伤也不至如,多半是为了攻下城池故意使诈,你我先别妄动,且静观其变吧。”
彭震料事如神,半个时辰后,两军表面上靠互相叫骂吸引守城将领的注意,暗里却派出一队精兵悄悄绕到门外,把云梯架到城墙上,悄然动奇袭。
殊不知彭震早有安排,刘秀林底下的将士们刚欲攻城,城墙上就冒出无数刺向他们,镇海军还未神策军面前一展雄风,就吃了同样的大亏。
陈文雄受了刘秀林一晚上的窝囊气,见状少不了嘲讽几句,刘秀林气不过,一方面指使镇海军的数千援军全力攻打门,一方面次与陈文雄大打出手。
就南门和门外都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彭震当即立断下令撤离,打开北门悄然出城,准备沿着预先设计好的路线,一路往北方向去。
为了不惊扰后城方向的敌军,这支部队撤离时连火把都未燃。
幸有孤星耀目,指引着他们前进的方向。
虽是弃城逃离,彭家军队却依旧维持着铁一般的纪律。
虽已功败垂成,彭震仍保有一名节度使该有的风仪和尊严。
就这帮人静悄悄撤离时,四周突然亮出无
数火把,伴随着漫天的箭雨和震天呼喝声,无数兵士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
彭家军士猝不及防,不少人纷纷中箭从马上跌落。
领头的两位将领,正是滕绍和蔺承佑。
彭震的脸庞爬上一抹黑气,兵不厌诈,到底中了这小子的计。蔺承佑策马迫近,那胸有成竹的表情仿佛说,“我说要天亮之前攻下蔡州,那就是天亮之前。”部将们大惊失色,忙护着彭震往城池中跑。
“关城门”
蔺承佑弯弓搭箭,随手就将彭震边一个道士模样的谋士射倒,口中高喝道“谁能生擒彭震,有赏”
“是”骑兵们应声震天。
先前为了迷惑神策军和镇海军,城中兵力大部分集中门和南门,北门眼下只有寥寥数十个士兵把守,不等彭震等人逃城中,箭矢就如暴雨般凌空来,墙头士兵纷纷中箭倒下,哪有余力放下铁桥。
不过一晃神的工夫,城门便告攻破。
两军将士欢然雷动,历经两月,辗转淮诸镇,打过败仗也损过兵马,随着蔡州的攻破,平叛之征终接近终了。
彭家军开始土崩瓦解,南门也变不堪一击,陈文雄和刘秀顺利攻破城门,率领军士们杀入城中。
彭家人困兽犹斗,边打边退,边退边打,不久就退到了内城边缘。
一时之间,城中金戈与长戟交错,出震的声响。
陆炎等人忙着捉拿彭震,蔺承佑忙着对付城中的邪道们。
早前为了抵御城外的火攻,蔡州城上方突然袭来一场冰雹,可见城中有不少懂邪术的异士,万一被他们引来大批阴兵,屠城不话下。蔺承佑弯弓盘马,箭无虚,见一个擒一个。
擒拿完一众道士,蔺承佑又和缘觉方丈的两位弟子察看城中是否埋有阵法,不一会,然一个隐蔽的角落里现了阴煞阵,有阵法,引来的邪祟非同小可,为着城中百姓安全,蔺承佑与两位法师逐一将阵法摧毁。
骤雨般的强攻下,城中的彭家残部很快化作一盘散沙。彭震边那上千名死士,败的败,降的降,转眼间,彭震就成了孤家寡人,就当军士们要将彭震绑住时,滕绍和蔺承佑突然同时拍马从北门方向驰去,有人都认为彭震已是瓮中之鳖,无人留意到一行人趁乱到了北门,领头的是一位头戴毡帽的男子,即将逃出城门,滕绍下的战马疾驰如电,蔺承佑挥出银链,银链去如星矢,袭向男子的双足。
毡帽男子被银链缚一顿时,滕绍的马蹄正好拦到了面前。
这时候,那边的士卒们也擒住了彭震,可当他们仔细看去,不由出惊呼“将军,这人是假的。”
滕绍令人将毡帽男子的面皮撕下,然这边的才是彭震。
陆炎等人叹服“不愧是关中一魁,兵临城下都能不慌不乱布局,彭将军这份劲,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彭震最后一层伪装被撕去,只能束手就擒,然他躯如山,毫无惶惧之态,只冷冷睥睨着滕绍“兵无常胜,我彭震举兵造反时,就预料过有这一天,败,不可怕。比起你滕绍这样的小人,我彭震好歹轰轰烈烈拼过一场,我且问你滕绍,你愧是不愧你我各踞一方,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你暗中窥伺淮道,为了邀功主动将我造反的消息告知朝廷,若非如,朝廷岂能镇压了我”
“愧”滕绍目如寒潭,“当今四海晏安,圣人仁厚开明,朝廷待你我一向不薄,忠义军的粮草军饷,是朝廷的,淮道节度使的封号,是圣人指任的,你食君之禄,本该荫蔽一方,却因一己私,擅自动兵变,是为不忠;兵戈不息,扰百姓不宁,是为不仁。不忠不仁之徒,也敢喝问滕某”
这时,蔺承佑已将彭震边一干人等悉数绑住,一番搜查后,然从众人上搜出不少法器和符箓,只是并未现材格外瘦小之人。
蔺承佑目光从左到右缓缓扫过一遍,冷不丁扣住其中一名贼眉鼠眼的邪道的喉咙“文清散人藏何处”
那道士面孔紫涨,艰难声“他不是跟皓月散人一处么我们跟文清散人可不是一路。”
话未说完,不知蔺承佑对他使了什么阴招,邪道体猛一哆嗦,表情也变狰狞可怖“我我说的是实话。文清散人有多矮小,朝廷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你把城中每个角落搜遍,也未必能找到那般矮小的成年男子。据我们知,文清散人当年跟皓月散人并未逃出长安。”
蔺承佑面色直沉,令人将一众降将押入囚车中,思量着翻上马,对滕绍说“滕将军,彭震及其贼众盘踞蔡州城多时,说不定城中做下了什么阵法,如今城池已攻下,不如将剩下的事务交由刘将军和陆将军料理,天亮之后,我等来受降也不迟。”
“也好。”滕绍痛痛快快就应了。
走到北城门外,头顶天空一暗,阴云腾沓至,众军士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火把就齐齐熄灭了。
伴随着阵阵阴风,脚下的土里出诡异的窸窣声响。
“阴兵。”士卒门惊声道,纷纷拔出刀,惶然分辨周遭的动静。
蔺承佑策马护滕绍跟前,扬手挥出数张符箓,符箓落到黑暗中,那诡异的风势蓦然顿住了。
明和见性两位大和尚将手中念珠击向迎面袭来的鬼影。
土壤中钻出来的鬼东并非一两个,是一大片,那硬梆梆的双手抓住士兵们的脚踝,让人魂飞魄散,将士们开始出悚然的惨叫声,仓皇间直往后退,一片混乱中,半空中忽然荡出一圈明润的金光,一张金色大网凌空落下,如轻羽,如衾被,密密实实覆到了面上。
与同时,蔺承佑驱出的符箓化作符龙,符龙一落就分成两股,烈火熊熊,将那刚钻出面的阴兵们被烧皮开肉绽。明和见性一人拽着一半盘罗金网,继续压制底下的邪祟。
蔺承佑一边用目光寻找阵眼,一边扬声对滕绍说“滕将军,我和两位法师殿后,你和各位将军先走。”
滕绍深知轻,应了一声“好”,借着火龙的光亮,率领部众们往外疾驰,只恨城门外又冒出无数邪祟,一下子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囚车里的彭家将士快意笑了起来“殷道长然有先见之明。城外无法埋下阵法,城中却可以大展拳脚,你们敢破城,就做好吃亏的准备,这阴兵来正好,我等临死之前,好歹多拉几个人陪葬。”
话未说完,蔺承佑就利落朝城门底下的某一处射出一箭,那是一个黑洞洞的浅坑,箭一落,炸出一个膨胀的火球。
彭震和殷道士笑不出来了,那是阴煞阵的阵眼,里头埋着一具冤死者的尸首,冤死者死状极惨,散无穷怨气,城门一破,阵法即会启动,不出一刻钟,这怨尸就能将方圆百里的邪祟悉数引来,熟料蔺承佑这么快就找到了位置。
阵眼一被烧,厉鬼们立时化作缕缕黑烟。
火把新亮起,将士们慌忙察看四周,鬼祟消失了,阴风也停了。
刹那间,两军恢复了井然的秩序,刘秀林等人正感服蔺承佑本领出众,陆炎惊声道 “滕将军”
蔺承佑望去,就见滕绍左臂上鲜血淋漓。
蔺承佑神色微变,急忙策马上前。今晚刚见到滕将军时,就觉滕将军印堂黑,为防出事,他寸步不离护滕绍边,但方才如不将阵眼找出来,会有更多士卒和百姓遭殃,但就这是一分神的工夫,滕将军被一只怨气极的煞鬼抓坏了胳膊。
滕绍面如金纸,很快就众人的惊呼声中落下马。
陆炎和刘秀林等人急忙上前兜揽,将其抬到上,蔺承佑将滕绍几处大穴都止住,顺势滕绍喂下一粒清丸。
“滕将军”
滕绍勉强开腔“先出城说。”
蔺承佑令人将滕绍抬上马车,自己也上车察看滕绍的伤口,撕开伤臂上的衣袖一看,一颗直往下沉。
从伤口来看,黑暗中抓伤滕将军正是阵眼中的那具怨尸,这怨尸阴气冲天,且行动速度极快,别说黑暗中,就是亮着灯火也很难躲开,如今阵眼烧毁,怨尸化作一堆灰烬,但它留下的余毒非同小可。
好住了几处大穴,及时把毒素逼住了,蔺承佑抖出银链,施咒让虫子化为本体。
锁魂豸最讨厌人清毒,但许是感受到了主人的那份焦灼,这它痛痛快快缠到滕绍的伤臂上,大口大口吮吸余毒。
每吸出一尸毒,就需耗损一本体和主人的功力,不知不觉间,锁魂豸一银鳞泛出青灰色,蔺承佑的头上也布满汗珠。
滕绍吃力抬起另一只胳膊,试图阻止蔺承佑“世子切莫伤了己。滕某恐怕是不中用了。”
“将军莫要担忧,不过中了尸毒,清清毒就好了。”话说轻松,但蔺承佑里清楚,如不尽快将滕绍的尸毒除净,那伤口会慢慢溃烂全,不出十日,滕绍必然毒亡,青云观藏了几味灵草,用来解尸毒有奇效,但因为极其罕有,别处是寻不到的。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护送滕绍长安施行药浴,蔺承佑越想越焦,留下锁魂豸继续为滕绍吸吮妖毒,自行下车安排。
平叛之征大获全胜,将士们归似箭,蔺承佑留下刘秀林和陈文雄等几位大将善后,嘱咐他们安抚好蔡州城的百姓,然后依照原来的安排,率领两军将士京领赏。
安排好这一切,蔺承佑了一支急行军和四匹千里马,与陆炎一同护送滕绍长安救治。
车上,滕绍精神头还算不错,但气色又差了几分,蔺承佑近前察看,不由浑一僵。
他不车上时,滕绍应该是无意识翻了个,这一动,就露出了前襟领口的里衣。
虽然只有一角,但能清晰看见上头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箓。
蔺承佑如堕冰窟,忙掀开滕绍另一只胳膊上的衣袖,没看错,那是遁甲缘经,怪就怪上头的文字全是倒着写的。
这是一种罕见的自我惩罚之术,穿上衣之人,死后会魂飞魄散永世不轮。
蔺承佑震骇看向滕绍。
“世子不必惊讶,这是滕某自愿穿上的。我早料到自己会出事。”
“滕将军”
滕绍勉强牵动嘴角“世子是不是也担滕某会出事可今晚的事世子也瞧见了,哪怕滕某自己也尽力躲避危险,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伤势非同小可,我未必能挺过去,我里早有准备,以事先就把这件衣裳穿好了。”
“滕将军,你知不知道这是逆写的遁甲缘经”
滕绍闭了闭眼“滕某知道。只有这样,我的玉儿才有一线生机。”
蔺承佑喉头忽一涩。
滕绍微微一笑“世子如担滕某的安危,是不是早就猜到了真相玉儿她和我一样,都中错勾咒。被人下咒时我年已四岁,故能侥幸活到成年,玉儿因娘胎中就落了咒,断然活不过十六岁”
蔺承佑哽住了,虽然早就知道了真相,但滕绍眼中那深渊般的绝望,仍让他胸口酸胀莫名。
迟滞片刻,他哑声道“是因为南阳之战么”
这话狠狠刺痛了滕绍,滕绍颤抖着闭上双眼。
那苦痛的忆,就这样浮上了头。
三十多年前,胡叛猝然动兵变,以犁庭扫闾之势,接连攻陷河北诸郡县和洛阳。
一夕之间,神州震荡,狼烟四起。
攻陷洛阳后,叛军紧接着进抵灵昌,兵锋直指河南要塞陈留,河南全线告急。
滕绍的父亲滕元皓本京中担任左武卫大将军,却前不久,因为罪权相被贬至河南。
叛乱生时,他正奉命驻守南阳,边只带着两个儿子,却将妻眷和小儿子滕绍留长安旧宅。
惊闻变,滕元皓让两个儿子带领将士们连夜对南阳一线的防御工事进行加固,自己则率领麾下部众前往支援陈留。
他们倍道兼行,唯恐去晚了,没等滕元皓的援军赶到,新任的河南节度使罗轩就因不堪抵挡叛军的猛攻,举城投降了。
滕元皓惊怒不已,彼时朝纲混乱,朝政为奸相把持,这位新任的河南节度使罗轩,就是奸相的某个远亲侄儿,人胸无墨不通兵务,阿谀谄媚的本事倒是比谁都强,据说他能如愿捞到河南节度使的肥职,只因前为奸相觅了一匹罕异的名驹。
罗轩到河南上任后,因为忌惮滕元皓的威望和才干,屡屡找滕元皓的麻烦,但直至今日,滕元皓才知道这罗轩比他想还要脓包,为一方节度使,不说与叛军对峙一二,竟主动打开城门投降。
灵昌、陈留相继失守,这意味着整个河南很快就会成为胡叛的囊中之物。
滕元皓愤懑注视着陈留城上方的叛军旗帜,夕阳下,他和后两万援军的影子被暮光拉老长,面对全面失守的河南,每个人的境都是那样的仓皇和无力。
滕元皓知道,他眼下只是一个小小的南阳守将,纵算不甘,也已然无力天。
他急忙率军撤南阳,叛军昼夜行军,定会趁势南下,南阳一郡是由关中通往江南富庶之的要门户,为了保障帝国的后方粮仓,无论如何都要守住南阳。
滕元皓刚率领部将赶南阳,十几万叛军就追上来了,轰轰烈烈的守城之战,由拉开帷幕。
然,当滕元皓连夜部署守城事宜时,突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 。
这场叛乱来太突然,城中囤粮不足。
其实一月前南阳城中尚有囤粮七万石,为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滕元皓知道粮食对南阳这样的要塞有多要,自从来南阳上任后,一直有意积攒囤粮。
然前不久,濮阳等突然闹起了蝗灾和饥荒,新任的河南节度使罗轩唯恐朝廷责怪他吏治无能,非但不肯向朝廷求援,还将这消息隐瞒下来,又因怕饥馁的百姓们闹事,强
逼着滕元皓借调五万石粮濮阳等郡县。
不久之后,叛乱生,这么短的时日内,南阳城根本不及将这五万石的缺口补上。
剩下这两万石粮食仅仅能支撑一两月,城外叛军已至,要运粮已经来不及。
粮不够,如何与叛军抗衡
滕元皓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将城中百姓沿密道送出去。与同时,从密道外运粮食进城。
南阳历来是河南要塞,城中密道挖了足有十年,出口远城南的数里之外,只要能走出密道,无论是去往谯郡等,抑或是逃亡江淮,总比困守一座囤粮不够的城池中要强。
滕元皓当即下令,让部下指引城中百姓出城,并嘱咐优先护送孩子和女人出城。
当将士们与城外叛军浴血奋战时,百姓们的撤离工作也紧锣密鼓进行,短短十来日就遣散了近十万百姓,邬震霄等副将也悄悄从城外运来了近万石粮食。
但就这时候,敌方援军现了这条秘密通道,为了抢夺这密道,叛军将密道出口的百姓和士卒屠杀殆尽,滕元皓听闻事,不不抢先将密道封死。
唯一的出城口没了,剩下的四千多名百姓只能留下来。
好又运来了一万石粮食,加上粮仓原有的两万石,收紧裤腰带总能挺过去。
滕元皓一面沉着应战,一面耐等待援军和补。
但滕元皓万万没想到,后的近半年,任凭叛军如何攻打南阳,朝廷都未他派来一支援军。
南阳城,像是被世人遗忘了角落里。
很长一段时日,滕元皓和两个儿子都处消息封闭状态,直到有一日,他们从城外叛军将领的口中知道,关陇等相继失守,朝廷分崩离析,百官仓皇逃命,没人顾上位中原一隅的南阳城。
听到这消息,滕元皓虽然悲愤莫名,却没有绝望。
他相信,只要坚持下去,他和他的部队总会等来支援的。
抱着这样的信念,滕元皓继续死守南阳。
为了攻下南阳,叛军相继调换了三名统帅,十来万叛军前仆后继,最后竟折损了一大半。
相应,滕元皓和城中将士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这场旷日持久的作战中,南阳的三万精兵良将,折损只剩下数千人。
关键是,城中的粮食也吃一粒不剩了。
到了这当口,城外的叛军们反倒不焦躁,因为他们知道,南阳城已经陷入绝境,他们要做的,就是等滕元皓和其部下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就这时候,滕元皓派出去的一支敢死队冒死杀城中,并为滕元皓带来了一个振奋人的消息,附近的州县来了两支军马,一支是朝廷新派任的河南节度使刘觉,一支是前来支援河南的老将秦丰寸。
刘觉已经到谯郡附近了,听说秦丰寸也赶来的途中,敢死队已经向对方求援,相信不出半月就会来援军前来营救的。
滕元皓和将士们备受鼓舞。
南阳城外的敌军或许也怕夜长梦多,开始动猛攻。
滕元皓和将士们抱着援军马上会赶来的信念,表现比之前更加晓勇。
守城将领们的殊死抵抗下,敌军又一次被击退。
可南阳城的将士却没有获胜的欣喜感,三万石粮食只坚持了四个月,早几日前就找不到充饥之物了,城中的老鼠麻雀等活物被他们尽数吃光,连树叶和野草也拔一干二净,有的将士为了腹,甚至挖土来吃。
滕元皓望着面黄肌瘦的将士们,中油煎火燎,这样下去,不出两日南阳必定告破,那么他们前付出的种种努力,全都会化为乌有。
但有人都知道,南阳城绝不能失守。
叛军们眼馋的不是南阳城,是南阳城后方的江南财赋镇,敌方的铁蹄已经踏遍了北和关中,假如被他们拿下江南,意味着他们将到大笔的粮饷和数不尽的财宝。
那一刻,江山社稷将正式改换门庭。朝廷的援军已到达了邻郡,只要坚持时日就好了,但将士们都已饿拿不动兵器,如何坚持下去
思索间,滕元皓迟缓将目光投向街巷中一位病弱的老人,城中囤粮不足,每人分到的粮食有限,不久之前,他还曾将自己的粮食主动分这位老人,但眼下
老人病入膏肓,本就活不了几日了。
滕元皓内剧烈挣扎着,犹豫了许久,终缓缓下了城池,走到老人边。
滕元皓来的时候,脸上还沾着老人的血,他的脑海中,满是老人从惊讶到恐惧,继变为怨毒的眼神。
那目光像一支毒箭,深深扎中了他的。
滕元皓木然告诉自己,以那胡叛的惯有作风,南阳失守的那一日,江南诸镇的百姓会面临灭顶之灾,到时候死的不仅是南阳城中的这将士和百姓,是数十万百姓。老人、女人、孩子,健壮的,年幼的
那将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只有这样想,滕元皓里才能好过。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战士们早已饿绿了眼睛,这种事只要开了头,就也收不住了
就这样,南阳城又苦苦支撑了两个月,滕元皓等人中的信念,就是刘觉和秦丰寸一定会前来支援他们。
但直到两个月后,刘觉和秦丰村都没传来半动静,滕元皓想上死士说的话,朝廷指派了两位节度使,分别由两位宰相推荐,一个河这头,另一个河那边。或许两人都忙着夺洛阳,并不想分兵南阳,尤其是守南阳城外的叛军足有十万之众,要驰援就抽调大批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