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红的血花涌出,遮蔽了他的视线,也剥夺了他最后的一丝清醒。
在红海的文明里,人类在死亡后,会变成笔挺的树,变成飘扬的云,变成天上自由翱翔的鹰。
但原来都不是。
死后的世界,是一片寂静广袤的巨树之森。
少年是在其中一棵大树的树枝上苏醒的,维持着生命最后一刻的蜷缩姿势。
最初的几分钟,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坐在了一根树枝上,因为它太大,太宽了。
环顾四周,他看到了无边无际的参天巨木。浅棕树干,古老的纹路,每一株的树冠上,都延展出了数以亿万计的枝丫,分叉,相连,数不尽数。叶子像冰晶的形状,有的泛着美丽的淡金色,脉络有光流过。有的却是暗淡一片。
比树冠更高的地方不是蓝天白云,而是一片沉寂的黑。什么也没有、连光也被吞噬了的空间。是叶子发出的微光让森林亮如白昼。
少年被深深地震撼了,怔愣地看了许久。
他仿佛是误入了巨人国的普通人类,或是成了森林里的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身上还穿着原本的衣服,因被敌对部落拖拽过,已经磨得破破烂烂的了。伤都还没愈合。唯有他躺在祭坛上自己给自己痛快的那一刀所造成的伤口消失了。
不清楚自己身处何方,但少年很快冷静了下来。看了看身上的伤痕,还是想给自己包扎一下,同时找到水源。
作为部落的一员,虽然狩猎经验不多,但如何在森林里生存,他还是会的。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高耸入云,摔下去就会粉身碎骨。好在,树枝够宽,除非是故意的,不然很难滚下去。
少年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他走得很慢,忐忑而坚定。
走了很久,才从走到了这根树枝的分叉口。
少年抬头,树叶外的“天”依然是无光的夜色。看不到变化,也判断不出时间流逝。他根据自己的感觉,估摸出自己走了快一天时间了。
一路上都没找到食物和水源,但是,他既不饥饿,也不疲累。只就是发现自己存活的喜悦,被茫然和不安冲淡了,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少年猜测这片森林里也会生活着体型庞大的捕食者。如果是这样,它们吃掉他是轻而易举的事,他没有反抗之力。
安全起见,在最初的一段时间,少年都谨慎地待在了树上,免得下了地沦为猎物。
但逐渐地,他终于意识到是自己在杞人忧天,以及这个地方的诡异之处。
这片森林,根本不像是“活着”的。
这里没有风,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不管是动物叫声还是树叶拂动声,都不存在。
世界上恐怕找不到比这里更彻底的寂静之地。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少年什么也听不见。
同时,森林里也没有活物。
人、动物、杂草、花统统没有。
天空永远是黑色的。视野之内,除了巨树还是巨树。这些树也不像是活的。因为这么长时间了,叶子明灭闪烁,却没有一片落下来过。
在最初,少年在走路时,还时不时抬头去看,免得落叶会砸伤自己,后来也就麻木了。
从醒来开始,他就丧失了饥饿和口渴的感觉,可以连续走上半个月都不疲累当然,半个月只是他的估算,在这里根本不知时日几何。
身上的伤口不再滴血,没有恶化,但是,也没有愈合。猩红的皮肉可怖地翻卷着,暴露在外。
仿佛是时间凝固在了他进来这个世界的那一刻。
刚开始还祈祷着千万别遇到威胁生命的捕食者。现在,他反而希望能见到除自己以外的活物,来为自己解惑,至少和他当个伴,别让环境这么寂静。
从最初的惶惑、希冀,到怀疑、心疲、郁闷、孤独再强大的人的意志也会被击溃。少年慢慢地也有些撑不住了。
虽然不会死,但孤寂和困惑所带来的精神压力,也在成倍叠加。
遑论他的一身伤口都没有愈合,疼痛还在。时间久了也是受不了的。
少年重新爬到了树干上,仰望上空的金色树叶,颓然坐下,喃喃着说“神,是您治好了我心脏的伤口、将我带来这里的吗我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这是少年来到森林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尝试开口,直接和“神”对话。甚至他都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一个神。不抱希望会得到回应,却没想到,树叶开始轻轻震动,一个声音,忽然在四面八方响了起来“你想离开吗”
缥缈,雌雄莫辩,没有感情,语气冷淡。
吐的却是少年熟悉的语言。
少年倏然僵住了,眼睛睁大。过长的黑碎发落在额前,血污未净的脸庞上,是一双黑白分明的澄明眼眸。
半晌,他才找回了说话的能力,问“您就是救了我的神灵您会说我们部族的语言”
“自然可以。万物都隶属于时间的范畴,我可以和任何生命沟通。不同的语言,只不过是不同的沟通手段。”
少年眼睫一颤,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仰头,追问“时间您是控制时间的神明吗”
“不是。”那个声音说完,就顿了一下。
似乎是第一次有人类问祂这样的问题,祂要停下来思索一下。
对时间而言,这不过是一下停顿。
但是,对少年而言,这一瞬息,就是数日之久的漫长等待。
许久,一直坐在地上的少年,终于听见了祂的后半句回答“我就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