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傍晚,天空暗得特别快。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山巅,吞并了为数不多的几缕紫红的云霞。山间的空气闷得人透不过气。
至子时,闷雷裂空的震响,倏然惊醒了酣睡中的俞鹿。
小屋的门窗都关得好好的。透过模糊的窗纸,却能看见银紫色的电光在闪烁,树影摇晃,屋瓦墙壁嗡嗡震颤。不多时,大雨降临,哗哗地拍击着那扇薄薄的柴门。
俞鹿的呼吸有些失速,颤巍巍地从小窝探出了一个头,看向身后。
床榻上,空无一人。
桓行素不知去向。
“轰隆隆”
枯树枝、碎叶子被裹挟在狂风暴雨中,斜着打来,染湿了窗棱。突地,一枝尖锐的小枝条捅穿了窗纸,凉丝丝的雨滴穿过破洞,洒了进来。
俞鹿发着抖。她狐性未消,且此前不久,又有被雷近距离打伤的阴影,此刻的恐惧绝非作伪。
她努力将自己团成小球,将脑袋埋在护心毛里,却还是阻挡不住那可怖的雷鸣在耳膜上炸开。当冰冷的雨水被吹到她的毛上时,她一个激灵,惊叫一声,惊颤地从小窝跳了出去。
当桓行素踏着冷雨回来的时候,一推开屋门,看到的便是这让他极为错愕的场景
屋中凌乱至极,仿佛刚遭了贼。窗纸破了个裂口,风雨失去了遮挡,呼呼地灌入。屋中的地面湿了一滩。
她睡觉的小箩筐早已落到地上,还倒扣了过来。
月光下,他的影子模模糊糊地被拉长到了地上。潮湿的风从身后涌入,将桌上的书本吹得“哗啦啦”地翻页。
除此之外,屋里就再听不到任何动静,如同一潭死水。
她不知道去哪了。
桓行素脸色微变,第一反应是上前扶起地上的小箩筐。
底下空无一物,只有一滩水。
心弦并未因此放松,桓行素将箩筐放到一边,蹙眉,凝神,目光慢慢地移过了黑暗的周遭。忽然,他听见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啜泣声,从角落里传了出来。
那角落里放了一个柜子。里头装的都是他的衣物。
一个猜测倏地涌出,桓行素快步走了过去,轻轻拉开了柜门。
果然,在这片低矮狭小的方寸空间里,缩着一团小毛球。
叠好的衣物已被她翻得凌乱,白衣上还踩了几个不甚明显的泥爪子印。
小狐妖一动不动地藏在了他的衣服堆之中,像鸵鸟似的,头深深地埋进了里面。九条尾巴都耷拉着,夹在了屁股后,湿哒哒的。不知是冷还是怕,她一直在轻微打颤,像个小筛糠。好半晌,她仿佛才感觉到了有风流入,怯生生地将头抬起。脖子上那圈漂亮的护心已被两行泪水浸得湿透了。
也许是被雷声吓得有些懵了,已经看见了站在柜外的桓行素,她还是浑浑噩噩、没反应过来的模样,呆呆地望着他。
桓行素的眼眸微沉,没有说话,伸手这狼狈的小狐妖从衣裳堆里抱了出来。
姿态温柔。是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可比拟的。因为其间夹杂的怜惜。
俞鹿那冷而僵的爪子触到了他干净的衣襟,仿佛一下子就破了冰,低弱地呜咽了一声,委屈地一蹬腿,钻进了他的外衣里。
桓行素微微僵了一下。
他从来都不习惯和旁人这样亲密贴近。
可是,今夜,在这样一个受惊过度、委屈哭泣的小妖怪面前,他说不出一个“不”字,低叹一声,就隔着衣裳,将她搂紧了。
俞鹿缩在他的那层衣服里,更近地贴到了他的温暖。身子渐渐不抖了,疲倦万分又安心至极,慢慢闭上了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外间的雷雨未曾停歇,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夜。可桓行素的怀抱,却仿佛将那些可怕的想象都隔绝到了梦境的外面。俞鹿睡得很沉,一夜都没醒。
翌日,云销雨霁,出太阳了。
俞鹿迷茫地睁开了微肿的双眼。
她正蜷在了桓行素的膝上,霸占着他的一只手连带整片袖子。故而,桓行素此刻正在用单手拿着书在看。从她这角度看去,书本恰好挡住了他的脸。
膝上小狐妖的气息一变化,桓行素就感觉到了,将书移开,看向了她。瞧她似乎恢复了精神,似是微松了一口。
“道长”俞鹿还有点儿糊涂,依然躺着,从下往上瞅着他,喃喃道“你怎么在这里”
桓行素的眉梢轻轻一挑,似是有些无奈,反问“你说呢”
“”俞鹿慢慢清醒,终于回过味儿来了,眼眶一热,一蹦而起“道长,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呀外面的雷声好大,窗纸还破了,你又不在,我好害怕”
“抱歉。”桓行素抿了抿唇,说“外面的雷声太大,我出去看看。”
渡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天雷也不止一道。
天雷每次出现的时间、长度、烈度,皆无定数。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它会以桓行素为中心点降落。
昨晚,午夜前夕,桓行素忽地被一股熟悉的心悸感攫住了,从浅眠中坐起,就意识到了新一轮的雷劫马上要开始了。
旁边的小窝里,小狐妖盖着毯子,睡得很香。
没有多余的时间耽搁,桓行素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给院子布下一道拦着宵小的保护咒,便立刻化作玄龙,在渐起的风雨中呼啸而去。
走得越远,雷劫的震响对她的影响就越低。
她醒了也无妨。这回已经和上次在溪边时不一样了。只要不离开这个庇护所,她就能安然无恙。
但他还是考虑不周。只知要阻隔外界的侵扰,却没考虑到,这个曾经被天雷伤害过的小狐妖,即便这次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也可能会因为落单而乱了阵脚。
历劫乃天机,不可随意泄露。鹿鹿被卷入他的天劫里,已是一个无法解释的意外。再让她知道更多秘密,于她而言,绝不是好事。
因此,哪怕经过昨夜,也不可如实相告。
万幸,俞鹿的小脑瓜本就很简单。听了桓行素的回答,她没有半分怀疑,还“无师自通”了因果,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我就说嘛,昨晚的雷声这么厉害,肯定是有个非同寻常的大妖怪在附近历劫。道长,你是不是担心那只大妖怪会对我们不利,所以出去巡逻了”
她这样理解的话
也不是不行。
桓行素犹豫了一瞬,决定顺水推舟,垂眼,低低地“嗯”了一声。
“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就不会害怕了。因为你不是丢下我,是去保护我,之后肯定会回来找我的嘛。”俞鹿自顾自地高兴了起来,阴云散尽,也不蔫了。
她的思维跳跃,忽然就想到了别处,仰起小脑袋,认真地叮嘱“不过,道长,如果还有下次,你一个人出去,一定要小心点。那个历劫的大妖怪一看就很凶,不然也不会引出这么重的雷劫了。”
被她如此叮嘱,桓行素的心软了一软,正要微笑一下,回答,便听见她忿忿补充道“上次引来天雷劈伤我的,肯定也是这个坏家伙。如果可以,你一定要帮我好好教训他,揍得他满头包。”
“”桓行素静了静,抬头,微笑道“好。”
彼此一时无话。俞鹿侧头,挠了挠耳朵,忽然发现,此刻似乎是几天以来,她第一次和桓行素在这么近的距离说话。
他浅笑时弯起的眼角,仿佛有阳光跳跃的睫毛都那么地近。
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让她在桓行素的怀里呆了一夜。肢体接触是最快熟悉起来的方法。仿佛一夜间,他们的距离就拉近了很多。
难道这算是因祸得福
俞鹿暗暗高兴,但她还想被桓行素多抱一会儿,便不想被他看出心思,故意低头。注意到了某处,她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
原来,昨夜她四处乱撞,狐毛粘了雨水和灰尘,干了以后,就变成一撮撮的了,连带还把桓行素的衣裳也弄脏了。
于是,俞鹿问桓行素能不能带她去溪边清洗一下。
没错,小狐妖可是很爱干净的。
在妖界的时候,有仆从伺候,俞鹿能经常泡香香澡。自从在擎山受伤后,已经好久没碰过水了。现在还弄得这么脏,更不能忍。
秋天的擎山,天明水净,气温微凉。草地湿漉漉的,滚着亮晶晶的水珠,满山红叶,美不胜收。
昨天的大雨应该冲了不少树枝和泥巴进溪水里,但溪水依旧十分清澈。
俞鹿蹲在了一块平坦的小石头上,想洗脸。她的爪子还裹着白绫,但其实皮肉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没有娇气到不能沾水的程度。可她还是无辜地望向了桓行素,说自己没力气,爪子疼,要他帮自己擦。
桓行素不知她心中所想,没有拒绝,坐到了石上,弯下腰,浸湿了手中的布巾,细致地给她擦掉了狐毛上的污泥。
那双手浸在水中。阳光的光晕折射,指节显得尤为修长。
俞鹿乖乖地配合着让他擦脸,舒服地眯起狐狸眼,嘴巴开始不闲着了。
“道长,之前都没问你,你要在这里修行多久呀”
“现在还不知道。”
“那你修行完了还会回来吗擎山有很多好看的景色,都在山里。难得来了这里,不如我带你玩一趟吧,不然就这样走了多没意思。我知道哪里的果子最好吃,还在山上偷偷埋了几坛酒唔,但你们道士是不是不能喝酒啊”
喝不喝酒的,还是其次。她这么说,主要还是为了敲定“以后要一起出游”的计划。
如果桓行素答应了,他就不能无牵无伴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