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道:“先说王将军,我受过王将军的大恩,愿为他去死。世人都说王将军忠义,但我告诉你,在石堡城一事上,王将军确实是存了私心,为将者,对敌人不够狠,损害的是大唐,他交构东宫,圣人、右相没有冤枉他……你不必反驳,你才与王将军相处多久?我与他出生入死那么多年,我比你了解他,早晚有一天你会发现,王将军他不完全是为了大唐或麾下将士。这些话,我并非在说他不好,而是他这四镇节度使累积了过多的声望,世人把他看得太好了,这是捧杀,人不该那么好。”
“我已预感到你又对了。”杜妗道,“立功升官,直指哥奴?”
“我去找找。”
杜妗道:“第二步呢?”
“呜呼!公秉文武之姿,竭公忠之节,德无不济,道无不周,宜其丹青,盛时登翼王室。大命不至,殁于王事。上阻圣君之心,下孤苍生之志,不其惜欤?!”
李亨遂接过麻衣,与李璘一样披麻戴孝,此举又赢得了许多官员的好感。
颜真卿拍了拍郭恕的肩,道:“先打理好你阿爷、阿兄的后事吧。”
~~
数日后,离年节更近了。
“是。”
比起他升官的速度,这大唐天子与宰相似乎老的速度更快。
薛白道:“将军这意思,我老师为了名声,冤枉李延业。”
三人也不避着他,继续交谈着。
“是啊。”
皎奴原本要说的话就噎住了,没好气地瞪着薛白,道:“等哥舒翰是吧?”
“永王的舅舅死了?”张汀松了一口气,“我前些时日还在想,自我们到少阳院以后,永王也渐渐不安分了。”
颜真卿不由回过头看了薛白一眼。
“好咧,官人稍等。”
“可派人去盯着了,我老师如何?”
“那我也说几句心里话,可好?”
张汀有些不解,起身,揉了揉眼,道:“郭虚己?”
薛白道:“人原本就是多面的,怎么说都是对的,但最后定论还是看我们的立场,不是吗?”
“将军有将军的烦,我在这里混到了四十岁,钱用完了便来这贱价的青楼。”哥舒翰道,“当时旁人虽瞧不起我,我至少青春年少,如今位高权重,可惜回不去的就是回不去了。”
“是将军让我老师盯着这些吐蕃人的?”
寒冬腊月,郭恕带着圣人的厚赐、颜真卿的手书离开长安,去接父兄的尸骨。
“快了,就这几日。”
“冷死伱才好。”
“不瞒你,老夫心虚得很。”杜有邻道,“若有你当京兆府的捉不良帅就好了。”
“南疆……郭公病逝了!”
“为何?”
……
他更相信颜真卿,除了师徒间的情义,也因对历史有大概的了解。
“对了,听闻颜公近来有些麻烦?”
薛白搓了搓手,问道:“冷的话到相府等吗?”
薛白道:“我没想到将军还有如此好的口才,那将军建议我如何做?”
“这不是你该议论的。”
“颜公,我阿爷与阿兄,尽皆去了……”
“他不在。”
颜真卿有一瞬间的滞愣,目光看向李亨。
一骑东归,他尚不知道自己肩上担的是怎样的国仇家恨。
薛白不由问道:“老师在找什么?”
薛白知道金城公主已死了十年,那么,尺带珠丹估计也很年迈了。
“哥舒将军不如直说,你完全听从哥奴的安排了,还显得直率些。”
收回心神,薛白翻身上马,直接就往平康坊右相府而去,到了之后,果然见到哥舒翰的那匹神骏异常的坐骑正被栓在外面。
这大唐盛世,还连接打胜战,让很多人都掉以轻心了……
“长……长安。”
哥舒翰指了指薛白,道:“至于你,你还年轻,年轻人看世情是非对错太分明了。军国大事不能像你这般处置。”
好不容易把几箱书卷搬到书房,杜有邻迫不及待地就要与薛白谈事。
李亨哀悼了一会,找着机会,渐渐将话题牵到了颜真卿身上。
“你和王将军像些,沉闷。那就说正事,为了颜公的事过来?”
“没有什么吐蕃细作,真相是,吐蕃有大臣想要弑杀尺带珠丹,故而暗中派人来长安,请求大唐支持。李延业私下接见吐蕃人,其实是奉了圣人的秘旨,颜公不该弹劾他。”
“李延业一案?”
这倒是让薛白有些不好意思。
~~
敦化坊,颜宅。
“毕竟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了。”
“你别当右相是傻瓜。”哥舒翰道:“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不必说了,直说我的打算吧,让颜公避一避,遂了右相的心意。”
李亨压低了些声音,道:“我必支持颜公,公可寻驸马张垍,他会助你一臂之力。”
天蒙蒙亮时,张汀还在熟睡,她昨夜被孩子折腾醒了许多次,睡得很沉。
“阿郎!”
……
“这几日礼院会设祭堂。”
薛白此时才知道,郭太公也不算说大话,太原郭氏嫡支确在首阳山买了一大片坟地。
那辆马车缓缓驶去,薛白看着它消失在坊墙那边,始终没见到李腾空掀帘。
颜真卿点头答应下来。
然而,哥舒翰却摇了摇头,思考了一下能否告诉薛白,方才继续开口。
他干脆走过去,捧起一个小茶碗。
杜五郎转身才出书房,迎面,卢丰娘迎上来,道:“你两个阿姐呢?方才还到她们。”
“如何服软?”
“你再到右相府去,向右相认个错,请他保全颜公的清誉,事情就此了结。”哥舒翰道,“至于那些吐蕃人,我会亲自盯着,试探他们的诚意。”
同一天,也有一大队人马正从首阳山而来。
“颜公是在为郭公写墓志铭。”
“李延业的案子我办错了,郑延祚的案子若再捅出来我冤枉了他,我的官声、官途也就毁了。”
不论如何,这一年,大唐又凋落了一个名将。
~~
出了平康坊,薛白在雪中搓了搓脸,思忖着整件事。
“眼前就出了一桩事。”薛白道:“若哥奴对了,老师声望一毁,哥奴就稳住了他的威望;若我们对了,哥奴则要失去更多的支持,连哥舒翰也要动摇。”
~~
少阳院。
那边,颜真卿眼看着这位太子的背影,叹息了一口气,脑中再次回想着郭虚己之死,以及吐蕃、南诏的形势变化。
“不知。”
“颜公已回府了,这种官司,不至于拿他下狱。”达奚盈盈犹豫片刻,又道:“但我听说,颜公在朔方县办的案子,也有人想要翻案。”
“欸,你们在做什么?”
颜真卿沉吟着,道:“我回长安的路上,在驿馆见过那些吐蕃人,有些不好的直觉……”
“我是猜测,或者说我担心南诏会叛唐归附吐蕃,这一连串的蛛丝马迹,或许来自于吐蕃正在拉拢南诏。”
“那是你太疼孩子了,不给我机会。”李亨小心哄了张汀一句。
哥舒翰不再多说,自又拍了一坛酒。
迷迷糊糊中却被人推醒了。
“好。”
“谈正事。”杜媗已在煮着茶,淡淡应了。
“好。”薛白道:“你帮我查几个人……”
郭恕则因为骑马,双股都磨烂了,他擦了擦满是风霜的脸,赶向首阳山。
“殿下也有耳闻?”
他认为颜真卿之所以如此警惕,很可能有这部分原因。
~~
一般公卿权贵到平康坊三曲嫖,只去南曲,因南曲最有格调。
“老师在怀疑什么?他们要刺杀圣人?”
没人回答,杜五郎遂挠了挠头,往五进院走去,却见薛白、杜媗、杜妗正坐在亭子里,一本正经的模样。
不多时,哥舒翰出来,见到薛白也不惊讶,挥退了身边的亲兵,上前道:“走吧,一起去三曲吃点热乎的。”
薛白曾几次听说过郭虚己的名字,一次是巨商郭万金,便是打着郭虚己的亲戚名号,一次是回郭镇郭太公也说与郭虚己有亲。
“十七娘今日才回玉真观?”
杜妗没有二话,道:“我来查。”
“是,吐蕃一直有拉拢南诏之意,但阁罗凤一直表现得对大唐十分忠心。天宝七载,南诏有部落叛乱,阿爷遣姚州都督前去平叛,李都督便说南诏王阁罗凤不肯合作平叛,阿爷当时在剑南,派阿兄前去查探,阿兄查明,阁罗凤并没有叛唐。”
之后,连着丢了好几个。
李亨摇了摇头,道:“十六郎不会的,他阿娘没得早,是我抚养他长大的。他小时候,我常哄他睡觉,喂他吃饭,教他读书……”
“否则?”
“啊,我想到丰味楼近来有些事,该与阿姐谈谈,我去找他们。”
樊牢果断拒绝,心怀敬畏,随着车马进了长安。
他被引到书房见颜真卿。
进到颜宅,只见各处已经开始在做婚礼的准备。
薛白看着,不由劝道:“将军还是少喝些为好,你是我见过最能喝的。”
“欸,等在这做什么?”
“快!”
李亨笑了笑,道:“不会的,怎么排也排不到他这个十六。”
“你肯定嫖不惯这种,要些酒菜吃罢了。”哥舒翰很自在,大手一挥,喊道:“爆炭,来。”
金吾将军奉圣人秘旨见了吐蕃叛徒,恰被颜真卿知晓了,上书弹劾……这部分可能是真的。
他等了一会,方才过去,问道:“你们在里面吗?阿爷要与你谈正事了。”
“不是。”
“杜公莫开玩笑了。”
“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再如何文过饰非,也掩饰不了哥奴把这盛世治理得走向崩塌的事实。连他自己都心虚,迫害每一个比他有才能的人。若说将军只看河陇,是你身为节度使的本分。那我志在社稷,便该看到大唐的积弊重重,迫需改变。”
吐蕃的政变他不知道,只知道也许就在十多年之后,吐蕃兵锋直指长安,打得唐代宗抛弃都城,仓皇出逃。
颜真卿唏嘘不已,但之后不得不问道:“吐蕃想招降南诏王了?”
“我知道你在对付右相。”哥舒翰道:“今日只有你我二人在这又脏又小的青楼,我说几句心里话。”
樊牢这次护送杜有邻回来,主要还是薛白想见见他,听他说说铜铁生意的近况。而他私心里,其实是想见见那位皇孙的。
哥舒翰有片刻的呆滞,之后饮了整整一碗酒,道:“你说得再对,改变不了吐蕃人不是细作,颜真卿弹劾错人了的事实。”
颜真卿打开门,问道:“何事?”
“哥舒将军在吗?”
月月年年,总能看到一些乱子,像是大乱的前兆。
还在想着这些正事,杜五郎凑到了他耳边,小声提醒了一句。
“欸,你当我没说也行,但就是……嘴唇上的口脂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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