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空海住在西明寺。
二月二十一日。
藤原葛野麻吕等,离开长安已有十一日。
空海独自伫立于西明寺的庭院里,吹着午后的风。空海四周,牡丹花苞已然成形,有如幼儿的拳头般向上伸展。
阳光照射在红色花苞上,闪闪发亮。刚刚爆开略呈红色的嫩芽,不久之后,应该可以长成出色的绿叶,好陪衬牡丹。
在长安,西明寺可是数一数二观赏牡丹的胜地。
由于西明寺牡丹的绽放比其他地方略迟,繁花盛开时,花朵比观赏者还多。
空海在庭院里慢慢走着,偶尔停下脚步注视牡丹花枝,伸手轻轻地扶着枝叶。
宛如有一朵看不见的花,长在枝头上。空海的动作好像是温柔地抚摸着那朵花。
空海一边信步走着,一边露出苦笑。因为他想起橘逸势今早的模样。
逸势大清早心情非常好,一碰到空海,便愉快地说:“今日喔,空海。”那声音显得兴高采烈。
空海当然明白其意。
他指的就是葛野麻吕返回日本前一天,空海和逸势所约定的事。
在西明寺安顿后,相偕至有胡姬的妓院。
今日将履行约定。
“你那样做,可以知道些什么吗”空海后方传来声音。回首一看,一个高大汉子站在空海身后。
那汉子满面胡须,比空海足足高了一个头。不仅高大,且身体结实得有如铜墙铁壁。
令人瞠目结舌的巨大身躯“大猴”空海说。
大猴是这汉子的名字。
十一日前,送别藤原葛野麻吕一行人至灞桥,在归途的长乐坡所遇到的汉子。
那汉子,问空海和逸势是否愿意雇用他。空海果真雇用他了。
“我身子很魁梧,大家都叫我大猴。”空海问汉子名字时,汉子如此回答。
猴属于猿类。因此,大猴即是大猿。
那汉子大猴,如今与空海、逸势同住于西明寺。
“知道”空海问大猴。
“因为你把手放于花苞上,好像在观察什么似的。”大猴被雇用以来,言词态度恭敬了许多。
“原来是此事。”“是。”“当然可以知道许多事。”空海说道。
“知道什么事呢”“这是什么花枝,正在盼望绽放花朵等等,这些都可以知道。”“连这种事也能知道”“嗯。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因时因地而异。”“是吗”大猴走到空海身旁。
两人一并立,大猴显得更高大。
“汲水的工作呢”空海问道。
“做完了。”大猴答道。
虽然满面胡须,仔细一看,年龄和空海差不多,好像还更年轻一些。
比起初见面之时,目前的大猴实在体面太多了。
蓬乱的头发,往后束起来。衣服也洗过,满是尘埃污垢的黝黑脸上,已经没有污秽的感觉。是个意想不到的俊俏汉子。
“今日午后,你说那边可以休息”所谓“那边”,指的是学习梵语。
空海不仅跟着般若三藏,也跟着大猴学习天竺话就是梵语。
“说了。”空海跨出脚步答道。大猴跟在后头。
今日午后,因为要和逸势要到平康坊的妓院,只得暂停梵语学习。
原本也可以带大猴去,这样在妓院也还能学梵语,但空海知道逸势不愿意,只得作罢。
空海决定雇用大猴时,逸势曾问:“这样好吗”“当然好。”空海答。“他不似恶人之相。我本来就想在长安雇个可以帮我做种种琐事的人。况且这汉子还有其他用处。,“其他用处”“语言啊”原来,空海希望大猴教会自己日常梵语。不仅在西明寺,外出时也同行,如此即可学会日常梵语。
“梵语该如何说呢”行至大街,眼所见、心所念之事物,一问大猴,大猴立刻能回答。无法启齿问般若三藏的,诸如男女闺房之事、女性的私处等,也都可以问大猴。
空海询问这些事时,尽可能不以唐语。而是以梵语问,让他以梵语答。
“当真可以如此吗”大猴问。
“何事呢”空海反问。
“如此就有饭吃,当真可以吗”大猴用粗壮手指,往头上搔抓。
其实,大猴的工作不仅教空海梵语而已,还有诸如汲水、搬柴,甚至还得照顾寺里的马匹。
因此,不只是空海,西明寺里的其他僧人,也觉得会说梵语的大猴很管用。
空海住进西明寺之前,时常去拜访永忠。
空海确实具有不可思议的才华。很快就能掳获人心。
他并非谄媚、或投人之所好,而是不知不觉间,就能掳获人心,获得信赖。未住进西明寺之前,不仅是永忠,其他僧人也都希望他早些搬过来。
不过,无论空海的本领如何高明,突然带着一名奇怪的汉子要住进寺里,却也很难获准。
正因为大猴会梵语,才得以住进寺内。
大猴就住在寺里藏经阁后头的马厩,自己随便找个可以睡觉的空处,就在那儿起居。
虽说是寺庙,也养着替僧人拉车的牛马。大猴也深知如何照顾牛马。
结果,目前暂时决定,大猴的三餐由寺里供应,空海则是付钱给他。
“无所谓吧。”空海说道。
“既然空海先生说无所谓,我也无所谓。”大猴爽朗地回答。
“嗯。”“反正昨日也自由了一整日。”大猴说。
事先约定空闲的时候,大猴可以自由出外。昨日正好是空闲日。
“因为是约定嘛”空海话一说完,大猴厚厚的嘴唇露齿微笑。
他一笑,竟有说不出的逗人喜欢。
说是要找人,大猴能做的,只是在人群中闲逛。往人多的地方走去,等着自己要找的人发现自己这是大猴找人的方法。
走在人群中,大猴的身体显得更魁梧。由于醒目,这个方法似乎还不错。
“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竟然愿意雇用像我这样的人。天竺话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学会了。和你在一起,真是愉快。”“是吗”“若需要打架时,随时可以叫我。”大猴话一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数步,又回过头对着空海,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突然有些粗鲁地冒出一句:“我喜欢你。”说完,转身又走了。
这次没再回头。
空海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返回房内,逸势已在等待。
“时候到了,空海”逸势说。说话的声调,比空海还紧张。
“嗯。”空海轻松地回答,坐在逸势对面。
空海座位的左方,有个窗子。从窗子,可以看到牡丹庭院。逸势默默盯着空海看。
“空海啊当真可以吗”逸势问道。
今日,说好要前往平康坊妓院。
“不可以吗”“你是和尚啊”“当和尚之前,我可也是个男人喔。”“如今是和尚。”“如今也还是男人。”说完,空海就笑了。
逸势多半担心着空海的情况。
“我独自前往,如何都无所谓,今日和你同行,总觉得很不安。”他看来很紧张。
“你真是个很善良的人啊逸势”空海说道。
“啧。”逸势感觉不好玩地咋了一下舌。“替你担心,真是不划算。”逸势说完后,望着天花板看,视线又往房内四处扫视一巡。这是永忠在长安三十年所住的屋子。
“啊永忠和尚跟葛野麻吕,现在不知在何处”“八成抵达洛阳,目前不是继续前行,就是在洛阳吧”“嗯。”逸势答道,感慨万千地眺望房内,再落寞呢哺:“三十年呀”“嗯。”“空海永忠和尚是否也曾想到妓院嫖妓呢”“想吧”空海淡淡地答道。
“何以见得”“永忠大人也是个男人啊”“你说话过于坦白,缺少情趣。”“妓女不喜欢吗”空海笑道。
逸势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接着往前探出身子说:“对了,空海,最近有个奇怪的传言,听说了吗”“传言”“听说有人在朱雀大街到处立牌子”“原来是那件事”空海说道。
从空海的语气听来,他也知道那件事。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个多月来就是德宗死后,每隔几日,就有人在朱雀大街上竖起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德宗驾崩,后即李诵。
意思非常明白。
“德宗死后,李诵接着也要死了。”牌子上即是此意。
李诵当今的顺宗皇帝。
谁也不知到底何人立下这牌子。
一发现这牌子,衙役立刻赶到,把那牌子取走。
不过,就算被拿走,不数日,朱雀大街某处,又会竖起相同的牌子。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回了。
只有那牌子被发现而已。
左右金吾卫的衙役,夜里一再巡视,却无从一直监视着整条朱雀大街。所以无论如何警戒,牌子照样立了起来。
逸势所指正是此事。
“若是那件事,倒有耳闻。”空海说道。
“不过,你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吧”“昨夜”“嗯。有个衙役终于发现那个竖牌子的人了。”“当真”“不。不是一一个衙役。正确说是三个衙役。其中两人已死,如今只能说一人。”“是吗”空海初次耳闻。
“听说是方才从青龙寺回来的志明打听来的。”“怎么回事呢”“那三名金吾卫官员,昨夜骑马巡视朱雀大街时,凑巧碰到那个立牌子的人。”“唔。”“是半夜过后。三人骑马顺着朱雀大街往南巡视,在永崇坊和靖安坊之间的大街附近。”据说,正当来到那附近,看到前方有一个人影。
是背影。好像是男人。是个体格高大结实的男人。
月夜。
那人悠哉悠哉从北往南,走在夜晚的朱雀大街上。
仔细一看,那人右肩上不知扛着何物。
是个牌子。
“喂”一名衙役骑马追上前去,从后方叫他。
那人却置之不理。
“喂停下来。”再次叫住他。
那人依旧不理。
衙役骑马超越,在他前方回转马头。停下来,挡住那人去路。
“往哪儿走”衙役喊道。
夜间不准任何人走在坊间之外。
那人照样不理。
当马匹接近时,那人突然举起左手。“噗”一声,左手往前一挥,正打在马额上。
马匹的额骨,立刻往内凹陷,双眼进出,鼻子嘴巴血流不止,横倒了下去。
骑马的衙役,一脚被压夹在地面马身之间。
“这小子”“这家伙”另外两名衙役,立刻从马背挥剑朝那人砍了过去。
那人一躲而过,随即以手中木牌把马上的衙役横扫落地。倒地的衙役刚想站起来时,那人拔腿踩在他的胸部。
衙役的胸骨断裂,那人的脚深陷在胸腔里。
“嘿”另一名衙役也要站起来时,那人的脚再度由上往下踩。一脚把衙役的整个头颅给踩碎了。就那样,那入扛着牌子扬长而去。
“听说,今早在兰陵坊西门发现了那牌子。”“委实可怕啊”“结果,只有被马匹压倒的那名衙役生还。这些事,都是他回去后报告的。”“唔。”“总觉得长安似乎要发生什么事了。”逸势说道。
“哎无论何处的都城、朝廷都会发生这种事。”空海说道。
“夜里外出,碰上这种事真是不愉快。”“那,夜里不外出不就好了”“话虽如此”逸势说到这里,突然斜着头。“对了,大猴那家伙,昨日好像一直都出门在外。”“昨日是他自由的好日子。”“不过,回来得相当晚了吧。我没看到他回来。但一大早起来,他已经在寺里。
不知跑到哪里去,夜里或一大早才回来的吧。”“八成如此。”空海说道。
“那人真是能吃啊”逸势好像想起什么似的。
“嗯。”“第一次最吓人,对不对”“的确如此。”空海答道。
遇到大猴的那一天,空海把举起巨岩后、因饥饿而瘫坐在地上的大猴带回长乐坡的住处用餐。大猴的食量,让人看得面面相觑。
一整只鸡。
三人份的青菜炒肉。
五碗汤。
七颗鸡蛋。
其间还吃下了三大盘饭。
看来好像还继续吃得下,只是因为客气方才停了下来。
逸势所指的,正是此事。
“坦白说,对于那男子,我还替他担心过一阵子呢。”“是吗”“你雇用他是可以,但该怎么向西明寺说明呢结果,空海,你当时的处置,真是令我大吃一凉。”“呵呵。”空海朝着逸势微笑。
空海很乐于看到他人对自己的才华露出惊讶的神情。
当时,空海首先做的,就是整顿大猴那一身装扮。他在宿舍烧水让他洗个澡,整理发须,换了套衣服。然后,请人准备纸、墨和笔,挥笔写下:此人名大猴,谙天竺语。吾人来此而得结识者。其血统半为汉人,半属天竺。因思习佛法,能持天竺语即更近释尊之教,兹为学习天竺语,乃召唤大猴,自洛至京。为此,或将延迟二月方抵长安。
如其来访,值逢吾人外出,恳请就便惠留至吾人归来之日。
空海,写下大意如此之文。文章简明易懂。不愧是善于笔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