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静谋为要三思,莫将烦恼自招之;
人生世上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
话说西门庆见月娘半日不出去。又亲自进来催促了一遍。见月娘穿衣裳,方纔请进任医官,到上房明间内坐下。见正面酒金软壁,两边安放春凳,地平上铺着毡毯,安放火盆。少顷,月娘从房内出来,五短身材,团面皮儿,黄白净儿。样样儿不肥不瘦,身体儿不短不长。两两春山,月钩一双凤眼;纤长春笋,露甄妃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望上拜道了万福。慌的任医官躲在傍边,屈身还礼。月娘李就在对面一椅坐下。琴童安放卓儿绵裀,月娘向袖口边饰玉腕,露青葱,教任医官胗脉。良久,月娘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厮拿出茶来,吃毕茶,任医官说道:“老夫人原来禀的气血弱,尺脉来的又浮涩,虽有胎气,有些荣卫失调,易生嗔怒,又动了肝火。如今头目不清,中腕有些阻滞,作其烦闷。四肢之内,血少而气多。”月娘使琴童来说:“娘如今只是有些头疼心胀胳膊发麻,肚腹往下坠着疼,腰酸,吃饮食无味。”任医官道:“我已知道,说得明白了。”西门庆道:“不瞒后溪说,房下如今见怀临月身孕。因着气恼,不能运转,滞在胸膈间。望乞老先生留神加减一二,足见厚情。”任医官道:“岂劳分付,学生无不用心此去就奉过药来,清胎、理气、和中、养荣、蠲痛之剂。老夫人服过,要戒气恼,就厚味也少吃。”西门庆道:“望乞老先生把他这胎气好生安一安。”任医官道:“已定安胎理气,养其荣卫。不劳多喋,学生自有斟酌。”西门庆复说:“学生第三房下有些肚冷,望乞有暖宫丸药见赐来。”任医官道:“学生谨领,就封过来。”说毕,起身走到前厅院内,见许多教坊乐工伺候,因问:“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西门庆悉言:“巡按宋公连两官司,请巡抚候石泉老先生,在舍摆酒。”这任医官听了,越发心中骇然尊敬西门庆,在门前揖让上马礼去,比寻日不同,倍加敬重。西门庆送他回来,随即封了一两银子,两方手帕,即使琴童拿盒儿骑马讨药去。李娇儿、孟玉楼众人都在月娘屋里装定果盒,搽抹银器,便说:“大娘你头里还要不出去,怎么知道你心中如此这般病。”月娘道:“甚么好成样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罢不知那淫妇他怎么的,行动管着俺们,你是我婆婆无故只是大小之分罢了我还大他般儿里他不讨了他口里话,他怎么和我大嚷大闹若不是你们撺掇我出去,我后十年也不出去。随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鸡死,一鸡鸣。新来鸡儿,打鸣不好听我死了,把他立起来,也不乱,也不嚷,纔拔了萝卜地皮宽”玉楼道:“大娘,耶嚛耶嚛那里有此话俺每就待他赌个大誓,这六姐,不是我说他,要的不知好歹,行事儿有些勉强,恰似咬群出尖儿的一般,一个大有口没心的货子。大娘你若恼他,可是错恼了。”月娘道:“他是比你没心他一团儿心哩。他怎的会悄悄听人儿,行动拿话儿说讽着人说话”玉楼道:“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罢了,却怎样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汉子与他做主儿,着把那大老婆且打靠后”玉楼道:“哄那个哩如今像大娘心里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里去么”月娘道:“他怎的不去于是他说的,他屋里拿猪毛绳子套他不去。一个汉子的心,如同没笼头的马一般,他要喜欢那一个,只喜欢那个。敢拦他拦他,又说是浪了”玉楼道:“罢么,大娘,你已是说过,通把气儿纳纳儿。等我教他来与娘磕头赔个不是,趁着他大妗子在这里,你每两个笑开了罢。你不然,教他爹两下里不作难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里去,又不怕你恼若不去,他又不敢出来今日前边恁摆酒,俺每都在这定果盒,忙的了不得,落得他在屋里,是全躲猾儿悄静儿,俺每也饶不过他。大妗子,我说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罢,他三娘也说的是。不争你两个话差,只顾不见面,教他姑夫也难,两下里都不好行走的。”那月娘通一声也不言语。这孟玉楼抽身就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娘,不要叫他去,随他来不来罢。”玉楼道:“他不敢不来若不来,我可拿猪毛绳子套了他来。”一直走到金莲房中,见他头也不梳,把脸黄着,坐在炕上。玉楼道:“六姐,你怎的装憨儿把头梳起来。今日前边摆酒,后边恁忙乱,你也进去走走儿,怎的只顾使性儿起来刚纔如此这般,俺每对大娘说了,劝了他这一回。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他下个礼,赔了不是儿罢你我既在檐底下,怎敢不低头常言: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他陪过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不然,你不教他爹两下里也难。待要往你这边来,他又恼。”金莲道:“耶嚛耶嚛我拿甚么比他可是他说的,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你我都是趁来的露水儿能有多大汤水儿比他的脚指头儿,也比不上的”玉楼道:“你又他说不是我昨日不说的,一棒打三四个人,那就好。嫁了你的汉子,也不是趁将来的。当初也有个三媒六婆,白恁就跟了往你家来来砍一枝损百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是六姐恼了你,还有没恼你的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纔好不管螺虫蚂蚱,一例都说着,对着他三位师父、郁大姐;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俺每脸上就没些血儿一切来往都罢了,你不去都怎样儿的少不的逐日唇不离腮,还在一处儿你快些把头梳了,咱两个一答儿后边去。”那潘金莲见他这般说,寻思了半日,忍气吞声,镜台前拿过抿镜,只抿了头,戴上髟狄髻,穿上衣裳,同玉楼径到后边上房内。玉楼掀开帘儿先进去,说道:“大娘,我怎的走了去,就牵了他来,他不敢不来。”便道:“我儿,还不过来与你娘磕头”在傍边便道:“亲家,孩儿年幼,不识好歹,冲撞亲家。高抬贵手,将就他罢,饶过这一遭儿。到明日再无礼,犯到亲家手里,随亲家打,我老身却不敢说了”那潘金莲插烛也似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跳起来赶着玉楼打,值道:“汉子邪了你这麻淫妇你又做我娘来了”连众人都笑了。耶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楼道:“贼奴才,你见你主子与了你好脸儿,就料毛儿打起老娘来了”大妗子道:“这个你姊妹们笑开,恁欢喜欢喜却不好就是俺这姑娘一时间一言半语聐聒的,你每人家厮抬厮敬,尽让一句儿就罢了。常言:牡丹花儿虽好,还要绿叶儿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语,那个好说他”金莲道:“娘是个天,俺每是个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秃扠着心里”玉楼也打了他肩背一下,说道:“我的儿,你这回儿打你一面口袋了。”便道:“休要说嘴,俺每做了这一日活,也该你来助助忙儿。”这金莲便洗手剔甲,在炕上与玉楼装定果盒,不在话下。那孙雪娥单管率领家人媳妇,灶上整理菜蔬。厨役又在前边大厨房内,烹炮蒸煮,烧锦缠羊,割献花猪。琴童讨将药来,西门庆看了药帖,把丸药送到玉楼房中,煎药与月娘。月娘便问玉楼:“你也讨药来”玉楼道:“还是前日分付那根儿,下首里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对任医官说,稍带两服丸子药来我吃。”月娘道:“你还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气了,那里管下寒的是”按下后边,都说前厅。宋御史先到了,看了卓席,西门庆陪他在卷棚内坐。宋御史又深谢其炉鼎之事:“学生还当奉价。”西门庆道:“早知我正要奉送公祖,犹恐见都,岂敢云价”宋御史道:“这等,何以克当”一面又作揖致谢。茶罢,因说起地方民情风俗一节,西门庆大略可否而答之。次问其有司官员,西门庆道:“卑职自知其本府胡正尹,民望素着,李知县吏事克勤,其余不知其详,不敢妄说。”宋御史问道:“守御周秀,曾与执事相交,为人都也好不好”西门庆道:“周总兵虽历练老成,还不如济州荆都监,青年武举出身,才勇兼备。公祖倒看他看。”宋御史道:“莫不是都监荆忠执事何以相熟”西门庆道:“他与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递了个手本与我,也要乞望公祖情盼一二。”宋御史道:“我也久闻他是个好将官。”又问其次者,西门庆道:“卑职还有妻兄吴镗,见任本衙右所正千户之职。昨日委管修义仓例,该升擢指挥。亦望公祖提援,实卑职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亲,到明日类本之时,不俾他加升本等职级,我还保举他见任管事。”这西门庆连忙作揖谢了。因把荆都监并吴大舅履历手本递上。宋御史看了,即令书办吏典收执。分付:“到明日类本之时,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门庆又令左右悄悄递了三两银子与他。那书吏如同印板刻在心上,不在话下。正说话间,前厅鼓乐响。左右来报,两个老爹都到了。慌的西门庆即出迎接,到厅上叙礼。这宋御史慢慢纔走出花园角门,众官见毕礼数。观其正中,摆设大插卓一张,五老定胜 ,方糖高顶一簇盘,大饮五牲果品,甚至齐整。周围卓席其丰胜,心中大悦。都望西门庆谢道:“生受容当奉补。”宋御史道:“分资诚为不足。四泉看我的分上,罢了;诸公也不消补奉。”西门庆道:“岂有此礼”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拿上茶来,众官都说:“候老先生那里,已各人差官邀去了。还在都府衙未起身哩”两边俳长乐工,鼓乐笙笛萧管方响,在二门里伺候的铁桶相似。看看等到午后时分,只见一匹报马来到,说:“候爷来了。”这里两边鼓乐一齐响起,众官都出大门前边接。宋御史在二门里相候。不一时,蓝骑马道过尽,候巡抚穿大红孔雀,戴貂鼠暖耳,浑金带,坐四人大轿,直至门首下轿。众官迎接进来。宋御史亦换了大红金云白豸员领,犀角带,相让而入。到于大厅上,叙毕礼数。各官廷参毕,然后与西门庆拜见。宋御史道:“此是主人西门千兵,见在此间理刑,亦是蔡老先生门下。”这候巡抚即令左右官吏拿双红友生候蒙卑拜帖递与西门庆。门庆双手接了,分付家人捧上去。一面参拜毕,宽衣上坐。众官两傍佥坐。宋御史居主位。捧毕茶,阶下动起乐来。宋御史把盏递酒,簪花,捧上尺头,随即抬下卓席来,装在盒内,差官吏送到公厅去了。然后上坐献汤饭,厨役上来割献花猪,俱不必细说。先是教坊间吊上队舞回数,都是官司新锦绣衣装,撮弄百戏,十分齐整。然后纔是海盐子弟上来磕头,呈上关目揭帖,候公分付搬演装晋公还带记,唱了一折下来,又割锦缠羊。端的花簇锦攒,吹弹歌舞。筲韶盈耳,金貂满座。有诗为证:
“华堂非雾亦非烟,歌遏行云酒满筵;
不但红蛾垂玉佩,果然绿鬓插金蝉。”
候巡抚只坐到日西时分,酒过数巡,歌唱两折下来,令左右拿下来五两银子,分赏厨役、茶酒、乐工、脚下人等,就穿衣起身。众官俱送出大门,看着上轿而去。回来,宋御史与众官辞谢西门庆,亦告辞而归。西门庆送了回来,打发乐工散了。因见天色尚早,分付把卓席休动,教厨役上来攒整菜蔬肴馔,一面使小厮请吴大舅来,并温秀才、应伯爵、傅伙计、甘伙计、贲地傅、陈经济来坐听唱。拿下两卓酒馔肴品,打发海盐子弟吃了,等的人来,教他唱四节记、冬景、韩熙夜宴。抬出梅花来放在两边卓上,赏梅饮酒。原来那日贲四、来兴儿管厨,陈经济管酒,傅伙计、甘伙计看管家火。听见西门庆请,都来傍边坐的。不一时,温秀才过来作揖坐下。吴大舅、吴二舅、应伯爵都来了。应伯爵与西门庆声唱:“前日空过众位嫂子,又多谢重礼”西门庆笑骂道:“贼天杀的狗材你打窗户眼儿内偷瞧的你娘们好”伯爵道:“你休听人胡说,岂有此理我想来也没人。”指王经道:“就是你这贼狗骨秃儿,干净来家就学舌我到明日把你这小狗骨秃儿肉也咬了”说毕,吃了茶。吴大舅要到后边,西门庆陪下来,向吴大舅:“如此我今对宋大巡替大舅说了说那个,他看了揭帖,交付书办收了。我又与了书办三两银子,连荆大人的都放在一处。他亲口说下,到明日类本之时,自有意思。”吴大舅听见,满心欢喜,连忙与西门庆唱喏:“多累姐夫费心”西门庆道:“我就说是我妻兄。他说既是令亲,我已定见过分上。”于是同到房中见了月娘。月娘与他哥哥道万福。大舅向大妗子说道:“你往家去罢了家没人,如何只顾不出去了”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过了初三日,初四日家去罢哩。”吴大舅道:“既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去便了。”说毕月娘留他坐,不坐。来到前边,安排上酒来饮酒。当下吴大舅、二舅、应伯爵、温秀才上坐,西门庆主位,傅伙计、甘伙计、贲地傅、陈经济两边打横,共五张卓儿。下边戏子锣鼓响动,搬渔韩熙夜宴,邮亭住遇。正在热闹处,忽见玳安来说:“乔亲家爹那里使了乔通在下边,请爹说话。”这西门庆随即下席,到东角门首见乔亲家乔通。乔通道:“爹说昨日空过亲家,爹使我送那援例银子来,一封三十两,另外又拿着五两,与吏房使用。”西门庆道:“我明日早封过与胡大尹,他就与了札付来。又与吏房银子做甚么你还拿回去。”一面分付玳安教厨下拿了酒饭点心,在书房内管待乔通,打发去了。语休饶舌,当日唱了邮亭两折,约有一更时分,西门庆前边人散了,收了家火,进入月娘房来。月娘正与大妗子在炕上坐的,大妗子见西门庆进来,连忙往那边屋里去了。西门庆因向月娘说:“我今日替你哥,如此这般对宋巡按说,他许下加他除加升一级,还教他见任管事,就是指挥佥事。我刚纔已对你哥说了,他好不喜欢。只在年终,就题本旨意下来。”月娘便道:“没的说,他一个穷卫家官儿,那里有二三百两银子使”西门庆道:“谁问他要一百文钱儿我就对宋御史说,是我妻兄。他亲口既许下,无有个不做分上的。”月娘道:“随你与他干,我不管你。”西门庆便问玉筲:“替你娘煎了药拿来我瞧,打发你娘吃了罢。”月娘道:“你去,休管他。等我临睡自家吃。”那西门庆纔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妗回来,问道:“你往那去是往前头去,趁早儿不要去。他头里与我陪了不是了,只少你与他陪不是去哩”西门庆道:“我不往他屋里去。”月娘道:“你不往那屋里去,往谁屋里去那前头媳妇子跟前,也省可去。惹的他昨日对着大妗子好不拿话儿咂我,说我纵容着你,要他图你喜欢哩你又恁没廉耻的”西门庆道:“你理那小淫妇儿怎的”月娘道:“你只依我今日,偏不要往前边去,也不要你在我这屋里。你往下边李娇姐房里睡去。随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你了。”这西门庆儿恁说,无法可处,只得往李娇儿房里歇了一夜。到次日,腊月初一日,早往衙门,一早辰纔来家。又打点礼物猪酒,并三十两银子,差玳安往东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礼物。即时讨过札付来。西门庆在家请了阴阳徐先生,厅上摆设猪羊酒果,烧纸还愿心毕,打发徐先生去了。因见玳安到了,看了回帖,已封过札付来,上面用着许多印信,填写乔洪本府义官名目。一面使玳安送两盒胙肉与乔大户家,就请乔大户来吃酒,与他札付瞧。又分送与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谢希大、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地傅、崔本每人都是一盒,俱不在话下。一面又发帖儿,初三日请周守御、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何千户、范千户、吴大舅、乔大户、王三官儿共十位客,叫一起杂耍乐工,四个唱的。那日孟玉楼在月娘房内攒了帐,递与西门庆,就交代与金莲管理使用,银钱他不管了。因问月娘道:“大娘,你昨日吃了药儿,可好些”月娘道:“怪不的人说怪浪肉平白教人家汉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头也不疼,心口也不发胀了。”玉楼笑道:“大娘,你原来只少他一捏儿”连大妗子也笑了。西门庆来,又问月娘。月娘道:“该那个管,你交与那个就是了。来问我怎的谁肯让的谁”这西门庆方纔兑了三十两银子,三十吊钱,交与金莲管理,不在话下。良久,乔大户到了,西门庆陪他厅上坐的,如此这般,拿胡府尹义官乔洪名字挽例上纳白米三十石,以济边储。满心欢喜,连忙向西门庆打恭致谢:“多累亲家费心,容当叩谢。”因说:“明日乔通好生送到家去。若亲家见招,在下有此冠带,就取来陪他也不妨。”西门庆道:“初三日,亲家好歹早些下降。”一面吃毕茶,分付琴童:“西厢房书房里放卓儿,亲家请那里坐,还暖些。”到书房,地炉内笼着火。西门庆与乔大户对面坐下。因告诉说:“昨日巡按两司请候抚院之事,侯老甚喜。明日起身,少不的俺同僚每都送郊外方回。”纔抹卓儿收拾放菜儿,只见应伯爵到了。敛了几分人情,叫应宝用盒儿拿来,交与西门庆说:“此列位奉贺哥的分资。”西门庆打开观看,里面头一位就是吴道官,其次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孙寡嘴、常时节、白来创、李智、黄四、杜三哥,共十分人情。西门庆道:“我的这边,还有舍亲吴二舅、沈姨夫,门外任医官、花大哥并三个伙计、温葵轩,也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请罢。”一面令左右收进人情后边去,使琴童儿:“拿马请你吴大舅来陪你乔亲家爹坐。”因问:“温师父在家不在”来安儿道:“温师父不在家,从早辰望朋友去了。”不一时,吴大舅来到,连陈经济五人共坐,把酒来斟。卓上摆列许多热下饭、汤碗,无非是猪蹄羊头,烧烂煎煿,鸡鱼鹅鸭,添案之类。饮酒中间,西门庆因向吴大舅说:“乔亲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领下义官札付来了。容日我这里备礼写文轴,咱每从府中迎贺迎贺。”乔大户道:“惶恐甚大职役,敢起动列位亲家费心”忽有本县衙差人送历日来了,共二百五十本。西门庆拿回帖赏赐,打发来人去了。应伯爵道:“新历日俺每不曾见哩。”西门庆把五十本拆开,与吴大舅、伯爵、温秀才三人分了。伯爵看了,开年改了重和元年,该闰正月。不说当日席间猜枚行令。饮酒至晚,乔大户先告家去。西门庆陪吴大舅坐到起更时分方散。分付伴当:“早伺候备马,邀你何老爹到我这里,起身同往郊外送候爷。留下四名排军,与来安、春鸿两个跟轿往夏家去。”说毕,就归金莲房中来。那妇人未及他进房,就先摘了冠儿,乱挽乌云,花容不整,朱粉懒施,浑衣儿扌歪在床上。房内灯儿也不点,静悄悄的。西门庆进来,便叫春梅,不应。只见妇人睡在床内,叫着,只不做声。西门庆便在床上问道:“怪油嘴,你怎的恁个腔儿”也不答应。被西门庆用手拉起来他,说道:“你如何悻悻的”那妇人便做出许多乔张致来,把脸扭着,止不住纷纷的香腮上滚下泪来。那西门庆就是铁石人,也把心来软了,问他一声儿。连忙一只手搂着他脖子说:“怪油嘴,好好儿的,平白你两个合甚么气”那妇人半日方回言说道:“谁和他合气来他平白寻起个不是,对着人骂我是拦汉精趁汉精,趁了你来了他是真材实料,正经夫妻谁教你又来我这屋里做甚么你守着他去就是了,省的我把拦着你。说你来家,只在我这屋里缠早是肉身听着,你这几夜只在我这屋里睡来白眉赤眼儿,你嚼舌根,一件皮袄,也说我不问他,擅自就问汉子讨了。我是使的奴才丫头没不往你屋里与你磕头去为这小肉儿骂了那贼瞎淫妇,也说不管。偏有那些声气的你是个男子汉,若是有张主的一拳柱定,那里有这些闲言怅语怪不的俺每自轻自贱,常言道:贱里买来贱里卖,容易得来容易舍。趁将你家来,与你家做小老婆,不气长自古人善得人欺,马善得人骑。便是如此。你看昨日生怕气了他,在屋里守着的是谁请太医的是谁在跟前撺拨侍奉的是谁苦恼俺每这阴山背后,就死在这屋里,也没个人儿来啾问这个就见出那人的心来了还教舍着那眼泪儿,走到后边,与他赔个不是”说着,那桃花脸上止不住又滚下珍珠儿,倒在西门庆怀里呜呜咽咽,哭的捽鼻涕,弹眼泪。西门庆一面搂抱着,劝道:“罢么,我的儿我连日心中有事,你两家各省这一句儿就罢了。你教我说谁的是昨日要来看你,他说我来与你赔不是,不放我来。我往李娇儿睡了一夜。虽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着你”妇人道:“罢么,我也见出你那心来了。一味在我面上虚情假意,倒老还疼你那正经夫妻。他如今见替你怀着孩子,俺每一根草儿,拿甚么比他”被西门庆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道:“怪油嘴,休要胡说”只见秋菊拿进茶来,西门庆便道:“贼奴才,好干净儿如何教他拿茶”因问:“春梅怎的不见”妇人道:“你还问春梅哩,他饿的只有一口游气儿,那屋里倘着不是带今日三四日,没吃点汤水儿,一心只要寻死在那里。说他大娘对着人骂了他奴才,气生气死,整哭了三四日了。”这西门庆听了,说道:“真”妇人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这西门庆慌过这边屋里,只见春梅容妆不整,云髻斜歪,睡在炕上。西门庆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叫着他,只不做声推睡。被西门庆双关抱将起来。那春梅从酩子里伸腰,一个鲤鱼打挺,险些儿没把西门庆埽了一交,早是抱的牢,有护炕倚住不倒。春梅道:“达达,起来了手。你又来理论俺每这奴才做甚么也沾辱了你这两只手”西门庆道:“小油嘴儿,你大娘说了你两句儿罢了只顾使起性儿来了。说你这两日没吃饭”春梅道:“吃饭不吃饭,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货儿,死便随他死了罢我做奴才,一来也没干坏了甚么事,并没教主子骂我一句儿,挡我一下儿。做甚么为这入日遍街捣遍巷的贼瞎妇,教大娘这等骂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为瞎妇扯倒打我五板儿等到明日韩道国老婆不来便罢,若来,你看我指与他,一顿好的不骂原来送了这瞎淫妇来,就是个祸根”西门庆道:“就是送了他来,也是好意。谁晓的为他合起气来了”春梅道:“他若肯放和气些,我好意骂他他小量人家。”西门庆道:“我来这里,你还不倒锺茶儿我吃。那奴才手不干净,我不吃他倒的茶。”春梅道:“死了王屠,连毛吃猪。我如今走也走不动,在这里还教我倒甚么茶”西门庆道:“怪小油嘴儿,谁教你不吃些甚么儿”因说道:“咱每往那边屋里去,我也还没吃饭哩。教秋菊后边取菜儿、筛酒、烤果馅饼儿、炊鲊汤咱每吃。”于是不由分诉,拉着春梅手,到妇人房内,分付秋菊:“拿盒子后边取吃饭的菜儿去。”不一时,拿了一方盒菜蔬,一碗烧猪头,一碗顿烂羊肉,一碗熬鸡,一碗煎煿鲜鱼和白米饭,四碗吃酒的菜蔬,海蜇豆芽菜,肉鲊虾米 之类。西门庆分付春梅把肉鲊打上几个鸡豆,加上酸笋韭菜,和上一大碗香喷喷馄饨汤来,放下卓儿摆下。一面盛饭来,又烤了一盒果馅饼儿。西门庆和金莲并肩而坐,春梅在傍边随着同吃。三个你一杯,我一杯,吃了一更方散就睡。到次日,西门庆早起,约会何千户来到,吃了头脑酒 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抚去了。吴月娘这里先送了礼去,然后打伴坐大轿,排军唱道,来安、春鸿跟随,往夏指挥家来吃酒,看他娘子儿,不在话下。玳安、王经在家,只见午后时分,有县前卖茶的王妈妈领着何九,来大门首寻问玳安:“老爹在家不在家”玳安道:“王奶奶、何老人家,稀罕今日那阵风儿吹你老人家来这里走走”王婆子道:“没勾当怎好来踅门踅户今日不因老九因为他兄弟的事,敢来央烦老爹,老身还不来哩。”玳安道:“老爹今日与侯爷送行去了。俺大娘也不在家。你老人家站站,等我进去对五娘说声。”进入不多时,出来说道:“俺五娘请你老人家进去哩。”王婆道:“我敢进去你引我儿,只怕有狗。”那玳安引他进入花园金莲房门首,掀开帘子,王婆进去。见妇人家常戴着卧兔儿,穿着一身锦段衣裳,擦抹的如粉妆玉琢,正在房中炕上,脚登着炉台儿,坐的磕瓜子儿。房中帐悬锦绣,床设缕金,玩器争辉,箱奁耀目。进去不免下礼,慌的妇人答礼,说道:“老王免了罢。”那婆子见毕礼,坐在炕边头。妇人便问:“怎的一向不见你”王婆子道:“老身有心中想着娘子,只是不敢来亲近。”问:“添了哥哥不曾”妇人道:“有到好了。小产过两遍,白不存。”又问:“你儿子有了亲事”王婆道:“还不曾与他寻,他跟客人淮上来家,这一年多,家中胡乱积赚了些小本经纪,买个驴儿,胡乱磨些面儿,卖来度日。慢慢替他寻一个儿与他。”因问:“老爹不在家了”妇人道:“他爹今日往门外与抚按官送行去了。他大娘也不在家。有甚话说”王婆道:“老九有桩事,央及老身来对老爹说,他兄弟何十,乞贼攀着,见拿在提刑院老爹手里问。攀他是窝主,本等与他无干,望乞老爹案下与他分豁分豁。等贼若指攀,只不准他就是了。何十出来,到日买礼来重谢老爹。有个话帖儿在此。”一面递与妇人。妇人看了,说道:“你留下,等你老爹来家,我与他瞧。”婆子道:“老九在前边伺候着哩,明日教它来讨话罢。”妇人一面叫秋菊看茶来。须曳秋菊拿了一盏茶来,与王婆吃了。那婆子坐着说道:“娘子,你这般受福勾了”妇人道:“甚么勾了不惹气便好成日呕气不了在这里。”那婆子道:“我的奶奶,你饭来张口,水来温手。这等插金带银呼奴使婢,又惹甚么气”妇人道:“常言道说得好,三窝两块,大妇小妻。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汤着就抹着,如何没些气儿”婆子道:“好奶奶,你比那个不聪明趁着老爹这等好时月,你受用到那里是那里”说道:“我明日使他来讨话罢。”于是拜辞起身。妇人道:“老王,你多坐回去不是”那婆子道:“难为老九只顾等我,不坐罢,改日再来看你。”那妇人也不留他留儿,就放出他来了。到了门首,又叮咛玳安。玳安道:“你老人家去,我知道。等俺爹来家,我就禀。”何九道:“安哥,我明日早来讨话罢。”于是和王婆一路去了。至晚,西门庆来家,玳安便把此事禀知西门庆。门庆到金莲房看了帖子,交付与答应的收着:“明日到衙门中禀我。”一面又令陈经济发初三日请人帖儿,瞒着春梅,又使琴童儿送了一两银子并一盒点心,到韩道国家,对着他说:“是与申二姐的,教他休恼。”那王六儿笑嘻嘻接了,说:“他不敢恼,多上覆爹娘,冲撞他春梅姑娘。”俱不在言表。至晚,月娘来家,穿着银鼠皮袄,遍地金袄儿,锦蓝裙,坐大轿,打着两个灯笼,到家先拜见大妗子,众人然后相见。西门庆正在上房吃酒,道了万福。当下告诉:“夏大人娘子见了我去,好不喜欢。多谢重礼。今日也有许多亲邻堂客。原来夏大人有书来了,也有与你的书,明日送来与你。也只在这初六七起身,顾车搬取家小上京去也。”说了又说:“好歹教贲四送他家到京,就回来。贲四的那孩子长儿,今日与我磕头,好不出跳了好个身段儿嗔道他傍边捧着,把眼只顾偷瞧我。我也忘了他倒是夏大人娘子叫他改换了名字,叫做瑞云:过来与你西门奶奶磕头。他纔放下茶托儿,与我磕了四个头,我与了他两枝金花儿。如今夏大人娘子好不喜欢,抬举他,也不把他当房里人,只做亲儿女一般看他。”西门庆道:“还是这孩子有福,若是别人家手里,怎么容得不骂奴才,少椒末儿,又肯抬举他”被月娘瞅了一眼,说道:“碜说嘴的货,是我骂了你心爱的小姐儿”那西门庆笑了,说道:“他借了贲四押家小去,我线铺子教谁看”月娘道:“关两日也罢了。”西门庆道:“关两日阻了买卖。近年节,綢绢绒线正快,如何关闭了铺子到明日等再处。”说毕,月娘进里间脱衣裳摘头,走到那边房内,和大妗子坐的,家中大小都来参见磕头。是日,西门庆在后边雪娥房中歇了一夜,早往衙门中去了。只见何九走来问玳安讨信,与了玳安一两银子。玳安如此这般:“昨日爹来家,就替你说了。今日到衙门中,就开出你兄弟来放了。你往衙门首伺侯。”这何九听言,满心欢喜,一直走衙门前去了。西门庆到衙门里坐厅,提出强盗来,每人又是一夹二十顺腿。把何十开出来放了,另拿了弘化寺一名和尚顶缺,说强盗曾在他寺内宿了一夜。世上有如此不公事,正是:
“张公吃酒李公醉,桑树上脱枝柳树上报。”
有诗为证:
“宋朝气运已将终,执掌提刑或不公;
毕竟难逃天地眼,那堪激浊与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