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月狐狸角木蛟,绛帏深处不相饶,
常在月宫飞玉露,惯从月下夺金标;
乐处化为真鸡子,死时还想烂甜桃,
天罡地煞皆无救,就是王禅也徒劳。”
月娘道:“禽上不好,请先生替我圆圆梦罢。”神仙道:“请娘子说来,贫道圆。”月娘道:“我梦见大厦将颓,红衣罩体,攧拆了碧玉簪,跌破了菱花镜。”神仙道:“娘子莫怪我说,大厦将颓,夫君有厄;红衣罩体,孝孝服临身;攧拆了碧玉簪,姊妹一时失散;跌破了菱花镜,夫妻指日分离。此梦犹然不好,不好”月娘道:“问先生有解么”神仙道:“白虎当头拦路,丧门魁在生灾。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月娘见命中无有救星,于是拿了一匹布谢了神仙,打发出门,不在话下。正是:
“卦里阴阳仔细寻,无端闲事莫闲心;
平生作善天加庆,心不欺贫祸不侵。”
月娘见求神问卜,皆有凶无吉,心中慌了。到晚夕天井内焚香,对天发愿,许下儿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挂袍三年。孟玉楼又许下逄七拜斗。独金莲与李娇儿不许愿心。西门庆自觉身体沉重,要便发昏过去,眼前看见花子虚、武大在他根前站立,问他讨债。又不肯告人说,只教人厮守着他。见月娘不在根前,一手拉着潘金莲,心中舍不的他,满眼落泪,说道:“我的冤家,我死后,你姊妹们好好守着我的灵,休要失散了。”那金莲亦悲不自胜,说道:“我的哥哥,只怕人不肯容我。”西门庆道:“等他来,等我和他说。”不一时吴月娘进来,见他二人哭的眼红红的,便道:“我的哥哥,你有甚话对奴说几句儿,也是奴和你做夫妻一场”西门庆听了,不觉哽咽,哭不出声来,说道:“我觉自家好生不济,有两句遗言和你说。我死后你若生下一男半女,你姊妹好生待着,一处居住,休要失散了,惹人家笑话”指着金莲说:“六儿他从前的事,你躭待他罢”说毕,那月娘不觉桃花脸上滚下珍珠来,放声大哭,悲恸不止。西门庆道:“你休哭,听我嘱付你。”有驻马听为证:
“贤妻休悲,我有衷情告你知。妻你腹中是男是女,养下来看大成人,守我的家私。三贤九烈要贞心,一妻四妾,携带着住。彼此光辉光辉我死在九泉之下,口眼皆闭”
月娘听了,亦回答道:
“多谢儿夫,遗后良言教道奴。夫我本女流之辈,四德三从,与你那样夫妻,平生作事不模糊。守贞肯把夫名污生死同途,一鞍一马,不须分付”
嘱付了吴月娘,又把陈经济叫到根前,说道:“姐夫,我养儿靠儿,无儿靠婿;姐夫就是我的亲儿一般。我若有些山高水低,你发送了我入土,好歹一家一计,帮扶着你娘儿们过日子,休要教人笑话”又分付:“我死后,段子铺是五万银子本钱,有你乔亲家爹。那边多少本利,那找与他。教傅伙计把货卖一宗交一宗,休要开了。贲四绒线铺,本银六千五百两;吴二舅綢绒铺是五千两,都卖尽了货物,收了来家。又李三讨了批来,也不消做了,教你应二叔拿了别人家做去罢。李三、黄四身上还欠五百两本钱,一百五十两利钱未算,讨来发送我。你只和傅伙计,守着家门这两个铺子罢段子铺占用银二万两,生药铺五千两。韩伙计、来保松江船上四千两。开了河,你早起身往下边接船去,接了来家,卖了银子,交进来你娘儿们盘缠。前边刘学官还少我二百两;华主簿少我五十两;门外徐四铺内,还本利久我三百四十两,都有合同见在,上紧使人催去。到日后,对门并狮子街两处房子,都卖了罢,只怕你娘儿们顾揽不过来。”说毕。哽哽咽咽的哭了。陈经济道:“爹嘱付儿子,都知道了。”不徐顾,且守着月娘,拿杩子伺候。见月娘看看疼的紧了,不一时蔡老娘到了,登时生下一个孩子来。这屋里装柳西门庆停当,口内纔没了气儿,合家大小,放声号哭起来。蔡老娘收裹孩儿,剪去脐带,煎定心汤与月娘吃了,扶月娘暖炕上坐的。月娘与了蔡老娘三两银子,蔡老娘嫌少,说道:“养那位哥儿赏了我多少,还与我多少便了。休说这位哥儿,是大娘生养的。”月娘道:“比不的那时,有当家的老爹在此。如今没了老爹,将就收了罢。待洗三来,再与你一两就是了。”那蔡老娘道:“还赏我一套衣服罢。”拜谢去了。月娘苏省过来,看见厢子大开着,便骂玉筲道:“贼臭肉,我便昏了,你也昏了厢子大开着,恁乱烘烘人走,就不说锁锁儿”玉筲说:“我只说娘锁了厢子,就不曾看见。”于是取锁来掏。玉楼见月娘多心,就不肯在他屋里。走出对着金莲说:“原来大姐姐恁样的,死了汉子头一日,就防范起人来了”殊不知李娇儿已偷了五定元宝往屋里去了。当下吴二舅、贲四往尚推官家买了一付棺材板来,教匠人解锯成椁。众小厮把西门庆抬出,停当在大厅上,请了阴阳徐先生来批书。不一时,吴大舅也来了。吴二舅、众伙计,都在前厅热乱,收灯卷画,盖上纸被,设放香灯几席。来安儿专一打磬。徐先生看了手,说道:“正辰时断气,合家都不犯凶煞。”请问月娘,三日大殓,择二月十六日破土出殡,也有四七多日子。一面管待徐先生去了,差人各处报丧,交牌印往何千户家去。家中破孝搭棚,俱不必细说。到三日请僧人念倒头经,挑出纸钱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带孝。女婿陈经济斩衰治杖,灵前还礼。月娘在暗房中出不来。李娇儿与玉楼陪堂客。潘金莲管理库房收祭卓。孙雪娥率领家人媳妇在厨下打发各项人茶饭。傅伙计、吴二舅管帐,贲四管孝帐,来兴管厨,吴大舅与甘伙计陪待人客。蔡老娘来洗了三次,月娘与了一套綢子衣裳,打发去了。就把孩子不一时打伙儿,傅伙计、甘伙计、吴二舅、贲四、崔本都进来看视问安。西门庆一一都分付了一遍。众人都道:“你老人家宽心,不妨事。”见一日来问安看者,也有许多。见西门庆不好的沉重,皆嗟叹而去。过了两日,月娘痴心,只指望西门庆还好,谁知天数造,三十三岁而去。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捱到早辰巳牌时分,鸣呼哀哉,断气身亡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古人有几句格言说得好:
“为人多积善,不可多积财;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胎。石崇当日富,难免杀身灾;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今日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说积财好,反笑积善呆多少有钱者,临了没棺材”
原来西门庆一倒头,棺材尚未曾预备。慌的吴月娘叫了吴二舅与贲四到根前,开了厢子,拿出四定元宝,教他两个看材板去。刚打发去了,不防月娘一阵就害肚里疼,急扑进去看床上倒下,就昏运不省人事。孟玉楼与潘金莲、孙雪娥都在那边屋里七手八脚,替西门庆戴唐巾,装柳穿衣服。忽听见小玉来说:“俺娘跌倒在床上”慌的玉楼、李娇儿就来问视。月娘手按着害肚内疼,就知道决撒了玉楼教李娇儿守着月娘,他便就使小厮快请蔡老娘去。李娇儿又使玉筲,前边教如意儿来了。比及玉楼回到里面屋里,不见李娇儿。原来李娇儿赶月娘昏沉,房内无人,箱子开着,暗暗拿了五定元宝,往他屋里去了。手中拿将一搭纸,见了玉楼,只说:“寻不见草纸,我往房里取草纸去来。”那玉楼也改名叫孝哥儿。未免送些喜面亲邻与街坊邻舍。都说:“西门庆大官人正头娘子,生了一个墓生儿子,就与老头同日同时;一头断气,一头生了个儿子。世间少有跷蹊古怪事”不说众人理乱这庄事。且说应伯爵闻知西门庆没了,走来吊孝哭泣。哭了一回,吴大舅、二舅正在卷棚内看着与西门庆传影。伯爵走来与众人见礼,说道:“可伤,做梦不知哥没了”要请月娘出来拜见。吴大舅便说:“舍妹暗房出不来。如此这般,就是同日添了个娃儿”伯爵愕然道:“有这等事也罢,也罢哥有了个后代,这家当有了主儿了”落后陈经济穿着一身重孝,走来与伯爵磕头伯爵道:“姐夫,姐夫烦恼,你爹没了,你娘儿们是死水儿了家中凡事,要你仔细。有事不可自事专,请问你二位老舅主张。不该我说,你年幼,事体上还不大十分历练。”吴大舅道:“二哥,你没的说。我也有公事,不得闲,见有他娘在。”伯爵道:“好大舅,虽故有嫂子,外边事怎么理的还是老舅主张自古没舅不生,没舅不长。一个亲娘舅,比不的别人。你老人家就是个都根主儿,再有谁大如你老人家的”因问道:“有了发引的日期”吴大舅道:“择在二月十六日破土,三十日出殡,也在四七之外。”不一时,徐先生来到,祭告入殓,将西门庆装入棺材内,用长命丁钉了。安放停当,题了名旌:诰封武略将军西门公之柩。那日何千户来吊孝,灵前拜毕,吴大舅与伯爵陪侍吃茶,问了发引的日期。何千户分付手下该班排军,会答应的,一个也不许动,都在这里伺候。直过发引之后方许回衙门当差。委两名节级管领,如有违误,呈来重治又对吴大舅道:“如有外边人拖久银两不还者,老舅只顾说来,学生即行追治。”吊孝毕,到衙门里,一面行文开鈌,申报东京本卫去了。话分两头,都说来爵、春鸿同李三,一日到衮州察院投下了书礼。宋御史见西门庆书上,要讨古器批文一节,说道:“你早来一步便好。昨日已都派下各府买办去了”寻思间,又见西门庆书中封着金叶十两,又不好违阻了的,须得留下春鸿、来爵、李三在公廨驻札。随即差快子拿牌,赶回东平府批文来,封回与与春鸿书中,又与了一两路费,方取路回清河县,往返十日光景。走进城,就闻得路上人说:“西门大官人死了今日三日,家中念经做斋哩”这李三就心生奸计,路上说念来爵、春鸿:“将此批文按下,说宋老爹没与来。咱每都投到大街张二官府那里去罢你二人不去,我与你每人十两银子,到家隐住不拿出来就是了”那来爵见财物,倒也肯了。只春鸿些不肯,口里含糊应诺。到家见门首挑着纸钱,僧人做道场,亲朋吊丧者,不计其数。这李三就分路回家去了。来爵、春鸿见吴大舅、陈经济磕了头。问:“讨的批文如何怎的李三不来”那来爵还不言语,这春鸿把宋御史书连批,都拿出来,递与大舅,悉把李三路上与的十两银子,说的言语,如此这般,教他隐下休拿出来,同他投往张二官家去。“小的怎敢忘恩背义敬奔家来。”吴大舅一面走到后边,告诉月娘:“这个小的儿,就是个有恩的。叵耐李三这厮短命,见姐夫没了几日,就这等坏心”因把这件事对应伯爵说:“李智、黄四借契上本利还欠六百五十两银子。趁着刚纔何大人分付,把这件写纸状子,呈到衙门里,教他替俺追追这银子出来,发送姐夫他同寮间,自恁要做分上。这些事儿,莫肯不依”伯爵慌了说道:“李三却不该行此事老舅快休动意,等我和他说罢。”于是走到李三家,请了黄四来一处计较,说道:“你不该先把钱子递与小厮,倒做了管手;狐狸打不成,倒惹了一屁股腰他如今恁般恁般,要拿文书提刑所告你每哩常言道:官官相护;何况又同寮之间,费恁难事你等原抵鬬的过他依我,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悄悄送上二十两银子与吴大舅,只当衮州府干了事来了。我听得说,这宗钱粮,他家已是不做了,把这批文难得掣出来,咱投张二官那里去罢。你每二人,再凑得二百两,少了也拿不出来,再备办一张祭卓,一者祭奠大官人,二者交这银子与他,另立一纸欠结。你往后有了买卖,慢慢还他就是了。这个一举而两得,又不失了人情,有个始终”黄四道:“你说的是李三哥,你干事忒慌速些了”真个到晚夕,黄四同伯爵送了二十两银子到吴大舅家,如此这般:“讨批文一节,累老舅张主张主”这吴大舅已听他妹子说,不做钱粮;何况又黑眼见了白晃晃银子,如何不应承于是收了银子,到次日,李智、黄四备了一张插卓,猪首三牲,二百两银子,来与西门庆祭奠。吴大舅对月娘说了,拿出旧文书,从新另立了四百两一纸久帖,饶了他五十两。余者教他做上买卖,陆续交还。把批文交付与伯爵手内,同往张二官处合伙,上纳钱粮去了,不在话下。正是:
“金逄火炼方知色,人与财交便见心。”
有诗为证:
“造物于人莫强求,劝君凡事把心收;
你今贪得收人业,还有收人在后头。”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