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校读记序
梅节
从5年起手校订金瓶梅词话,至今近二十年,一共出过三个本子。在这之前,我从事红楼梦业余研究,校点金瓶梅是应友人之请。朋友开的出版社生意淡薄,想出点赚钱的书。着眼海内外华人市场,看中了金瓶梅,计划出一个不作删节、比较可读的本子。我对金瓶梅认识无多,文化大革命中曾翻过上海中央书局的襟霞阁本。私心以为既然海峡两岸学人已经出过好几个校本,抄抄拼拼,择善而从,不见得很难,便轻易答应下来了。岂知着手做起来困难重重。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足够的文化知识,来整理这部王利器先生称之为“有明之大百科全书”的古典长篇小说,而且也缺乏必要的图书资料工具。只好临急抱佛脚,请朋友相助,向专家们求教。为弥补知识的不足,我开始习学星相术数,涉阅佛典道藏;研究科仪宝卷、释道疏式;收集有关方言和俗字的资料。边干边学,19次校订,出版了全校本金瓶梅词话香港星海文化有限公司。“全校本”在读书界的反映似乎还不错,但没有赚到钱,朋友把出版社关掉了。我却欲罢不能,只好横下心利用业余时间把校订工作做下去,以期为读者提供一个较少错误、可读性较高、接近原著的词话本。经过五年的努力,1993年完成第二次校订,出版重校本金瓶梅词话香港梦梅馆。1990年完成第三次校订,出版影印梦梅馆定本金瓶梅词话手抄本香港梦梅馆,现正找寻出版商刊行排印本。当然,所谓“校定”,纯属主观认定,并不意味这个三校本如何完善,只表示因年龄和健康,自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现在出版这本金瓶梅词话校读记,就是三次校订积累下来的、经删汰合并的札记,算是向梦梅馆本的读者做一个交代。
一、金瓶梅词话的成书与流传版本
校书虽小道,并非易事,校金瓶梅词话尤其困难。段玉裁曾说过:“校书之难,非照本改字,不讹不漏之难也,定是非最难。定是非之难有二,曰底本之是非,曰立说之是非。必先定底本之是非,而后可断其立说之是非。何谓底本,著书者之稿本是也。”1
金瓶梅词话传世有三个本子,一个在中国、两个在日本,实际上是同一刻。但问题是这个新刻金瓶梅词话既标“新刻”,是不是还有旧刻既曰“词话”,是否本来就属艺人的说唱材料;既名“金瓶梅”,和同名的廿卷本又是甚么关系,孰先孰后不解决这些问题,无法定底本之是非,一切关于文本的立说,均属无根之谈。目前,金学界对金瓶梅的成书与版本传承问题看法分歧,我只能谈个人的认识,而这些认识是指导我整理和校订金瓶梅词话的基础。
金瓶梅词话和先前几部中国古典长篇白话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一样,原是“说话”,明朝嘉靖、隆庆、万历间流行于运河区的新兴大众消费性说唱文学。以平话为主,配合演唱流行曲。起初叫金瓶梅传,编撰者为书会才人一类中下层知识分子,可能与源流久远的“罗公贯中书会”有关。听众则为河上工商、市井小民。由于这个接枝水浒的新段子贴近生活、语言鲜活,骂皇帝,骂贪官,出文人洋相,又穿插性故事,唱曲子,有声有色,受到下层群众欢迎,不久就传进上层社会文人圈子。起初是些不足本,所以就有袁人的传抄和搜集。在辗转抄录过程中,有人将说听的艺人场子演出本,改编为供案头阅读的说部,就是“为卷二十”的说散本。笔者就其人文属性称之为文人本。金瓶梅在成书阶段,就出现艺人本和文人本两个版本系统。
艺人词话本虽是母本,文人说散本改编自艺人本,但万历末天启初刊行的是文人改编、有丁巳弄珠客序和廿公跋、名为金瓶梅的第一代说散本。文人改编本市场反映甚佳。书林有人不久又找到另一本有欣欣子序的金瓶梅传,因讹误严重,并有破失,拟据文人改编本金瓶梅校补刊行。后来发现工程太大,只好人本金瓶梅的5357回拿来补缺,录入该本弄珠客序、廿公跋以作招徕。为有别于先出的说散本金瓶梅,更名为新刻金瓶梅词话。详细的论证,参拙作新刻金瓶梅词话后出考2。
十卷本词话在天启末崇祯初刊出后,因为讹误太多,可读性不高,始终若存若亡,入清不久即湮没。可幸沉埋三百年后,却重现人间。文人改编的第一代说散本虽没有流传下来,但第二代说散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却流传下来了。根据这两个本子,我们大致可以弄清金瓶梅的成书经过和版本系统的演变。
新刻金瓶梅词话原刻1932年在我国山西介休发现,由北京图书馆购藏。此本一百回分装二十册,缺封面扉页。第五十二回缺七、八两页四个单面页,全书刷印质量好,保存也好。中土本的特点是有朱笔的校改和评语属不同笔迹,全书朱墨灿然,虽有个别墨改,仍可分辨清楚底本原字和后人改字。1933年马廉等醵资以“古佚小说刊行会”名义影印出版,因资金不足,不能朱墨两色套印,只用单色,且略加缩小。结果原书朱改变为墨改,面目顿非,产生反效果。抗战前夕,物运美国保存。1965年美国交还台湾国民政府,现存台北故宫博物馆。年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以朱墨二色套印万历丁巳本金瓶梅词话,还原原尺寸大小,所缺五十二回两页则用日本大安本补上。但联经并非直接据中土本照像分色制版,而是用傅斯年藏古佚小说刊行会印本放大成原本尺寸复印两份,一作原文,一据故宫原本描抄朱墨评改,“整理后影印”。3所以出现正文虚浮湮漶,朱文移位、变形、错写的现象,实为美中不足。
1957年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复印古佚小说本。因为已看不到原书,负责整理的编辑又情不自禁的想改正一些“显著的错误”,造成失真。199华书局以“太平书局”名义印行、行销海内外并被大量盗印的全本金瓶梅词话,即此本。据笔者统计,此本移改挖去原字、补人另字,看不到原字及改动的痕迹近四十处。有些原文不误却被误改,贻害甚大。
日本两本词话,一藏日光山轮王寺慈眼堂,一藏德山毛利氏栖息堂。慈眼堂本在1941年被发现。一百回,分装十六册,缺封面扉页,内文缺五页。战后日本出版界曾计划将之影印,但慈眼堂本鼠患破损严重,且保存不善有湮漶。栖息堂本1962年发现,一百回,分装十中缺三页。两东土本是素洁原刻本,无点改批语。可能自宝永前传到日本,也沉埋两百多年,没有人看过。像中国一样,日本流行的也是竹坡本。另外京都大学图书馆有残本23回,完整者七回,发现较中土本早,但并未被引起注意。1963年,日本大安株式会社以栖息堂本为主,采用慈眼堂496个单面页出版“配本”。两本仍凑不全,九十四回采用中土本两个单面页。所以日本大安本是个百钠本。实际上,现今存世三个词话本,没有一个是完本。
传世的三本词话,是否同一刻呢日本专家在影印大安本前,曾将日本慈眼堂本、栖息堂本,与我国古佚小说本逐页对过,认为三本是同一刻,只栖息堂本第五回第九页为异版。日本大安本出版后,魏子云先生将之与故宫的中土本逐页对过,也认为是同一刻,只是刷印有先后。笔者八十年代校订词话,开始以联经本为底本,发现有些文字与大安本有出入。如总回目第五十二回“潘金莲花园看莫菇”,大安本作“莫茄”,中土本亦作“茄”,墨改“菇”。至古佚小说本重描已看不出底本原“茄”字。国内有些研究者持词话“两刻”、“三刻”说,可能依据的是失真的文学古籍刊行社的翻刻本,没有看到原本、甚至连古佚小说本也没有看过。至于举证谓某些句点不同云云,更是脱离常识。因为没有哪位书商会为一些句点不对,而花巨资重刻一部近塌糊涂。4
三本词话虽一刻,但刷印既有先后,保存有好坏,各本的质量也就有差别。慈眼堂本、栖息堂本我们看不到,只看到其抽配本大安本。据日本主其事的长泽规矩也教授介绍,“慈眼堂所藏本大概是稍稍早些的印本”。“两本都因破损有文字泯灭之处”,栖息堂本“多一些”。慈眼堂本更有鼠害,所以影印本仍以栖息堂本为主。栖息堂本是后刷本,因为第五回第九页两板片残损或遗失,才据水浒全传有关文字重刻顶补。也因为后刷,原板的匡郭、界线、文字渐磨平,笔划密集的地方变成墨点。长泽教授等对日本两个词话本的分析还算客观,对中土本则颇多偏见。大概出于争胜的心理,他们指北京图书馆藏本“不但随处见墨改、补整,而有缺叶”。5大安本“完整”,“胜过了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本”云云。6
长泽教授和马廉熟捻,民国22年曾预约购藏古佚小说本。自云在北京马廉处看过王孝慈的藏图,他应该知道古佚小说本“随处可见的墨改”,原是朱笔的。至于“缺叶”,慈眼堂本、栖息堂本更多。不可思义的是,大安株式会社用东土两本都“配”不齐,只好采用中土本一个双面页,却又不敢公开承认,偷偷将之列在日光采用表中,在编辑例言中却大言“今以两部补配完整”。这种小眉小眼的做法,实在有失学者的风度。
但是笔者还是佩服日本出版界的认真和负责精神。大安本没有改字,却有描润,只要仔细看看欣欣子序和弄珠客序即知。虽然文字清晰度远不如中土本,但是保持了原刻素洁的面目,而且最后附了一个“修正表”,列出印刷上不鲜明、不清楚的字385个。注明卷、回、页、行及正字,方便读者。所以笔者校订新刻金瓶梅词话,还是以大安本作底本。但却不免感叹,大半个世纪过去,两岸的官方出版机构或学术团体,并未尝试单独或合作照原样地影印出版这份祖先遗留下来的珍贵文学遗产。据说失真的文学古籍刊行社本翻印累计已达四千套。为什么有关出版社不派一些专家到台北故宫对校原书,学大安本制一个“修正表”附在书后,以示负责和便利研究者呢
二、金瓶梅说散本明清一枝独秀
金瓶梅艺人本虽然是原典,明代首先刊行的却是文人改编的说散本,明清三百多年流行的也是说散本。说散本的重要意义,还在于它虽然改编自艺人本词话,所据却非今本词话,而是另一个艺人本。因此,在今传的三个词话本属同一刻的情况下,第一、二代说散本对校订今本词话,便具有等同“别本”的意义。很可惜,万历末年初刻的第一代说散本并没有流传下来,但通过第二代说散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和今本词话,我们仍然可窥见这个本子的某些特点。
第一代说散本书名金瓶梅,有廿公跋、东吴弄珠客丁巳序,一百回,分二十卷,有简单眉评,无讳字,无图。第一代说散本最显著的特点是去词话化,大量删去与内容无关、纯为演唱娱众的词曲。每回结尾已不用“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套语,改以一联或一诗作结。去水浒化、去低俗化也开始进行。第一回是否已改写为“热结”、“冷遇”不能肯定,但艺人本一些针对下层听众的劝世、讽世的回前诗、格言,已换上文士才看得懂的雅词。用较易了解的语言代替土语方言。第一个说散本刊行在吴中苏州,可能就是沈德符带回的本子,书商后来找人补上原缺的5357五回。
文人本比艺人本好读,所以受到出版界、读书界的欢迎。也正因为行销不错,这本既无作者又无书林牌记的投合当时社会淫靡风气、暴露统治阶级腐败堕落的匿名世情小说,引起书林人士的凯觑。机灵的出版商马上组织人加评、刻图、改文包括帝讳,在崇祯初年推出第二代说散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就是我们现在所见到的崇祯本。
第二代说散本在崇祯年间出过许多本子。美国韩南教授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东亚访书,写成金瓶梅的版本及其它,提到“乙版本”即祟祯本有十种。其中残本三种,抄本一种。周越然本因未目验,只注中提及。7经历战乱和革命,半个世纪后现存崇祯本有八种:
北京大学本;
首都图书馆本;
天津图书馆本;
上海图书馆甲本;
上海图书馆乙本;
日本内阁文库本;
日本东洋文化研究所本;
日本天理大学本。
前两种、后三种韩南先生曾介绍。对崇祯本,中日专家如孙楷第、鸟居久靖、魏子云、王汝梅、刘辉、黄霖先生等都做过考察,有所评述。黄霖先生据诸本的眉批字行,分为二字行本王孝慈本、三字行本内阁、东洋、四字行本北大、天理、上甲及综合型本上乙、天图四系。笔者认为,仅仅根据眉批字行来区分崇祯本版本系统,不够周全。也许分为两大系统更合适。一为北大、天理本,上图乙、天图本属于这个系统:有弄珠客序、无廿公跋;二百幅图,眉批四字行为主,开本行格较阔大,有一至两个“词话”的卷题。一为内阁、东洋本,首图本属这个系统:有弄珠客序、廿公跋,图百幅,眉批三字行为主,开本行格较紧缩,卷题“金瓶梅”。凡两系内容文字相异之处,内阁系趋同词话;北大系趋同竹坡本。上图甲本其它均同北大本,独内容文字多同内阁本,这也可见版本问题的复杂性。
祟祯本两大系统,内阁系较接近第二代说散本的原刻形态。此本疑为崇祯原刻本的简本,所以扉页独标“原本金瓶梅”字样。详细论证,请参阅拙作新刻金瓶梅词话后出考。其实,从文字上说,两个系统的本子差异非常之小。齐烟、王汝梅先生曾做过简要的会校,可参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出版之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会校本。
第二代说散本崇祯间极为风行,各种本子竞出。即使明清易代,在南方一些城市,金瓶梅仍大行其道。康熙中张竹坡曾谈到:“目今旧板指未经他批评的第二代说散本现在金陵印刷,原本四处流行买卖。”8不过金瓶梅“以宋写明”,满州女真族就是金人的后代,努尔哈赤政权曾自称“后金”。书商为避免触犯清朝新统治者,便着手删去书库校刊金瓶梅词话,采用对校的王孝慈所藏崇祯本,已将“夷狄”、“匈奴”、“胡虏”等字样删换。张竹坡所据就是这类本子。
张竹坡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是第三代说散本,也是清代二百年中销行最广、影响最大的本子。竹坡本与前两个说散本不同,重点不在文本整理,而在于导读评点。由于他已经接触不到十卷本词话,所据是北大系本子,所以一些异文属于编辑改字,并无重大校勘价值。张竹坡将金瓶梅解读为“世情书”,用自己的人生经验来诠释作品意蕴,继金圣叹之后为知人论世的小说批评理论提供某种典范。但竹坡本也有评点派的通病:没话找话,牵强附会;装腔作势,故弄玄虚。
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有许多本子,戴不凡先生等认为康熙乙亥在兹堂本为初刻本。此本独标“李笠翁先生著”,反映张竹坡初出道对自己的品牌尚无信心,需要顶着前辈的招牌行走江湖。第一奇书非淫书论充分表达他出书前惴惴不安的心情。他担心负上刊刻淫书的恶名,受有司的追究,为当世君子所不耻。他说社会上金瓶梅到处发卖,并未禁止,他既不是作者,也不是翻印者,他只是评者。通过评点,他“洗淫乱而存孝梯”,等于劈了金瓶梅的版,为名教做了好事。“兰不当户,锄之何益,不锄何害”一片乞怜之态、惧祸之情。想不到一炮而红。张竹坡评本成为畅销书,带来巨大经济利益,所以才有版权问题。那些打着“张竹坡原本”、“彭城张竹坡批评”、“皋鹤堂藏本”、“本衙藏本、翻印必究”等等字样的,不用说,是后刻本。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也收起了,以免显丑。既然吃香,当然就添食,所以也就有伪托的床上叠床的回前批。刘廷玑在园杂志谓“逐卷逐段分注批点”,其意只是指逐回分段批点,恐不能理解为逐回都作了回批。
鉴于化泛道德主义传统,对性始终是一种禁忌。清朝政权巩固后,康熙、雍正、乾隆诸朝均加强意识形态控制,严禁民间宗教和淫词小说。乾、嘉开始出现删除秽语的节本金瓶梅。吴晓铃先生曾收藏一部大字精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无眉批夹批,删去秽语。吴先生谓“从字体的风格看来,应属清代乾隆前期书法;从文字的内容看来,应属明代崇祯间刊本金瓶梅的系统”。9嘉庆有济水太素轩金瓶梅奇书前后部,属简本。民国初年,上海相继出现几个洁本的排印本。上海存宝斋绘图真本金瓶梅,一百回,1916年出版。无秽语,改写了二、三、四回。托名王元美,不可信。不仅正文、回目沿袭竹坡本,文中夹评亦竹坡评。郑振铎指为蒋剑人辈“乱改乱删”,黄霖谓可能出于王文濡手,似嫌武断。也许蒋、王辈改写了前三回,但删秽语绝非出自他们之手。此本1920年曾再版。
古本金瓶梅,卿云图书公司1926年出版,删去真本之评注,引首诗词,文字作了润饰加工,洁净流畅,可读性较高。可以说,金瓶梅的去水浒化,去词话化和洁净化至此完成。
古本金瓶梅又有襟霞阁主重编本,上海中央书局印行。因见卿云本畅销,四年印了四版,乃因真本之王昙考证曾说赵翼于袁枚处见一原本,假造袁枚跋及明嘉靖观海道人序,以掩饰对卿云本的盗版。回目统改字间有改动。此本出版后即爆发抗战,继之内战。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此类书都移到香港、台湾出版,国内已非常罕见了。
三、为建立金瓶梅新文本而努力
说散本金瓶梅基本保持艺人本词话的故事内容和叙述形式,具有较高的可读性,这是流行明清两代的主要原因。但是说散本也有一些重大的缺陷,使我们无法给予太高的评价。第一,说散本没有较好的补足原缺的5357回。文士们曾长期搜求而无所获,最后书商以“陋儒”续补的“这五回”顶替。补作当然不容易,但由同时代人捉刀,还是比较容易的。既然高鹗可以将曹雪芹的红楼梦续上后四十回使成全璧,我们对明季文士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当然,正统文人对于像金瓶梅艺人本这样的俗文学,也许真的无能为力。其次,说散本发展了艺人本词话的消极面。词话并非淫书,但确是有一些淫秽的性描写,也许这是大众消费性通俗文学的特点,所谓“不裹不欢”。不过,词话这类描写也像征歌逐舞、酒筵宴会一样,只是作为感官生活的一部分,并无着意渲染。但到了说散本,却统统上了标题,甚么“香腮偎玉”、“露茎独尝”、“带水战情郎”、“露阳惊爱月”、“哭躲温葵轩”、“解渴王潮儿”、“娈淫少弟”、“暗续鸾胶”、“戏钏”、“烧阴户”等等,而且一一出相,成为春宫图。金瓶梅淫书的恶名,主要是说散本造成的。最后,说散本不仅删词曲,还大删细节,影响原书的实感、丰腆和多姿。词话底本讹误多,正确的做法应是仔细校勘,去误存真,尽量恢复其原来面目。说散本编纂者却把费解的地方干脆删掉,为“通”而牺牲“真”。校读记中有很多例子。如第七回,是词话摆脱对水浒的傍依,展现独立的叙述风格的一回文字,对话生动而人物性格活现。说散本删简,已近于“陋”的地步。
幸好词话本留传下来了,使我们得以对照,看到说散本的善与不善。徐朔方先生说,词话本重新出现以后,崇祯本、竹坡本“就不再有它以前那样的重要性”,10这是正确的论断。
金瓶梅词话在文学史上是划时代的,它是写实主义的原创性的母体文学。它提供的不是像我们在三言所看到的某些社会生活片段,而是近乎照像式的社会生活全景和原型。词话的生活容量没有哪部中国古典小说能望其项背,它的言语是当时说书艺人的白话,鲜活生动,在古典小说中只有曹雪芹的红楼梦可并驱争先。但是艺人本词话讹误太多,作为一个读本,即使是知识阶层也难以接受,所以终于沉沦。议论不能代替文本,要显词话本的好,就要清除它身上的污垢。也许正因为认识到这样的道理,1933年古佚小说刊行会出版新刻金瓶梅词话后,许多学者即投入了校点、整理这本书,为建立新的金瓶梅文本而努力。
一、郑振铎校点金瓶梅词话,分刊于其主编世界文库第一至十二册上海生活书店,1935年5月1936年4月。以王孝慈藏崇祯本校勘,有详细校记。删去秽语注明字数。因世界文库停刊,只刊出33回。相传删节标点出自傅东华手。
二、施蛰存校点金瓶梅词话,一百回,五册,上海杂志公司“学珍本丛书第一辑第七种”,1935年10月印行。全书分段、标点句号、引号、冒号。间改正明显错字有误改,删去秽语,注明字数。据传此书是公司出钱雇人校点,施蛰存只负责删秽语。库”第一种。此本校点水平不差,战后还翻印过,是流传较广的词话本。
三、刘本栋校订金瓶梅,一百回,台湾三民书局“中国古典名著”本,0年3月印行。无插图。经过半个世纪的战乱、政乱,词话文本的整理在台湾地区重新出发。1965年,美国将原北京图书馆的词话原本交给台湾,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后将之影印出版。刘本、增本都在同一年面世。刘本全书分段、标点;删秽语未注字数,书后附简单释词。此本最大特点,一是虽没有出校记,却据崇祯本、竹坡本、甚至古本金瓶梅来改正词话的一些错误。二是统一一些字词。如人称代词的多数,本书用“每”、“们”,刘本统一为“每”。用现在流行的字词代替至今已不流行的书中一些早期白话词语。经过整理,词话的可读性提高了。如果说,金瓶梅词话过去的读者只限于文史研究者和较高文化程度者,刘本则将之推广到广大的具化程度的读者。所以,直到今天,刘本仍是海外华语区拥有最多读者、比较易得的金瓶梅词话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