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还讲人情的话,来定一个盟约如何”仿佛是思虑了很久,在看着鲛人少主走入夜色之前,白璎终于开口,提议,“作为海国的少主,为了你们鲛人族,也为了我们空桑人,希望你能考虑一下结盟的事眼下我们双方都无法单独和沧流帝国对抗。”
苏摩的脚步停在一道半塌的断墙边,没有回头。然而偶人仰起脸,看到了傀儡师空茫眼睛里闪过的奇异表情。沉默片刻,鲛人的少主终于还是低声笑了起来:“啊,原来你是来做说客的吗这种大事,真岚皇太子不出面,却要你来说,真是让人觉得有点奇怪他以为他算得精,可惜,有些事可能不在他预料内。”
“是我自己想说的,不关他的事。”白璎眼色也冷了下来,掩住了不快,继续道,“我们只要夺回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权利,你们也有你们一族千年来的夙愿我们如今共同的敌人是冰族沧流帝国,相互之间不应该再敌对。若十万空桑人有重见天日之时,鲛人便可以重归碧落海。”
苏摩听着太子妃的劝导,眸中神色微微一变,然而听到最后的话,忍不住冷笑起来:“千年夙愿我们这个夙愿,还不就是开始于千年前你们空桑人灭亡海国的时候帮你们复国复国了的话,鸟尽弓藏,谁还保证你们能守约让我们回归碧落海百年前冰族就是那样对我们许诺,可最后沧流帝国建国后又是怎么对待鲛人一族的用更暴烈残酷的奴役和镇压我怎么能相信你们这些陆地上无耻的人类”
傀儡师霍然回头,厉声低喝。第一次,他空茫的眼睛里凝聚了常人才有的光彩,冷锐如针。
那已经不再是百年前白塔顶上少年男女之间的争论,而已经关乎两个国家和民族的兴亡所有“人情”都不能再讲何况,事到如今,又哪里还有人情可言。
“苏摩真岚他不是那样的人。”白璎踏近了一步,抗声分辩,“他一直都对鲛人的遭遇抱有同情,努力想让星尊帝缔造的悲剧在他手里终止我知道他的想法你要相信他。”
“同情谁要那种东西”苏摩猛然冷笑,“好吧,就算是,百年前他就有能力做到了,那时候那个皇太子他在干吗要等到沦落入无色城,才来示好求援,表示他的同情”
“那时候真岚没有实际上的权力。”空桑皇太子妃不懈地为了丈夫辩护,说起百年前的政局,“那时候青王把持了朝政,而诸王又勾心斗角,政令难行,弊端重重他一个刚从北方归来的庶民皇子,又能做什么”
“呵,舌灿莲花啊”听到那样的话,傀儡师猛然再度冷笑,微微摇头看着她,眼里有不知道是讥讽还是不屑的光,“郡主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能言善辩不是一和人说话,就会红了脸嗫嚅不敢答的吗”
白璎正在极力分辩,然而听得那样的话,陡然心口一窒,说不出话来。
也许是因为生母早早扔下她不管,而继母又严苛,百年前的那个贵族女孩是那样的拘谨而腼腆。后来十五岁孤独地住到了高高的白塔顶上,更是步步小心时时在意,生怕一个举止不当便会被训礼女官呵斥。虽然身份尊贵,却是胆小拘谨,对任何人都细声细气。连那个演傀儡戏的鲛童奴隶,在没有侍女在侧的时候,都可以对她说以下犯上的话。
然而,或许因为只有这个鲛人少年对她说的话还比训礼女官有趣些,贵族女孩虽然每次都被气哭,却依然喜欢时不时私下找他玩和聊天却不知道那个有着空茫眼睛的鲛童,在听着她声音的时候,是用什么样阴郁危险的心态来回答她,不放过任何刺人的机会。
就像刺猬竖起全身的刺,极尽刻毒和刁难,如果对方稍微流露一丝的不屑和恶意,就不顾一切地反击然而那个贵族女孩只是被他说一句,就涨红脸结结巴巴,不懂如何反驳。到了第二天,照样要召鲛童来演傀儡戏,然后私下找他玩。
但是百年过后,什么都变了。
“你那么,请你相信我。”无法让对方信服,白璎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一时间居然又有些结巴,“如果你不相信真岚,至少请相信我我是真心想帮你们,也帮空桑。若真岚将来毁约,我便会不惜一切阻止他。”
那样的誓言,散入夜风里,让苏摩长久地沉默下去。
就算他不了解空桑皇太子的想法,但白璎的态度,百年前就已明了。如果说, 在千万空桑人中,还能有令鲛人一族的敌意些微化解的,那便只有两人:当年为了维护鲛人不被屠杀而遭到驱逐的大将军西京,以及从伽蓝白塔绝顶跃下的皇太子妃白璎。
如今,这两个空桑人联袂对鲛人伸出言和之手。
“就算我相信你你还敢相信我吗”长久的沉默后,傀儡师忽然笑起来了,带着冷冷的讥讽,“就算定了契约,我也不是个守信的人,我天生就喜欢反复无常,背叛害人。而如果我再度食言,你也不能再用一死谢族人了。”
说着,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他回身,向着如意赌坊方向折返。
白璎站在路的中间,尚未想好如何回答,苏摩已经走了过去。街道很窄,他没有任何闪避,就笔直走了过来,交错而过,肩膀毫无阻碍地穿过冥灵空无的身体,头也不回。
“我愿意再信你一次。”忽然间,空桑太子妃开口了,声音坚定,“我信你不会毁约如果这次我再输了,那也是我的命。”
带着偶人的傀儡师停了停脚步,却没有回头,冷笑道:“有胆气啊你凭什么信”
“就凭这个。”白璎低下眼帘,手忽然从袖中拂出。
一个细小的东西划破空气,击中他的肩膀。苏摩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摊开掌心,忽然间身子不易觉察地一震,仿佛那细小的东西击中了他的心脏,默不做声地迅速握紧了手心。
小偶人的表情陡然间也有些僵硬,低头看着主人的手,嘴巴紧抿成一线。苏摩再也不回答一句话,头也不回地折返如意赌坊,脸上隐隐有可怕的光芒,带着愤怒和杀气。修长苍白的手指用力握紧,用力地刺破自己的掌心肌肤黑夜里,“嚓”的一声轻响,仿佛什么东西瞬间粉碎了。
细微的粉末,从傀儡师指缝间洒落,在黑沉如铁的夜里闪着珍珠质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