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夜降临了,匠作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铁城寂无人声,只有迦楼罗静静停栖在一望无际的石坪上,金色的双翅上披着月光,寒冷而孤寂。舱室里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声,只有什么东西簌簌落下的声音。
“云、云少将”空无一人的舱室内,有模糊的低语响起,宛如一个孤魂在夜里游荡,发出不甘的低吟,凄楚而绝望,“谁谁来救救他帮我、帮我救救他只要能救他无论怎样都”
无数的珍珠在黑暗里滚落地面,一粒一粒如同星辰般闪烁。
随着舱室内金座上那个人的低语,整个迦楼罗发出了一阵阵的颤抖,仿佛一颗心脏反复地抽紧。在那样强烈的念力之下,巨大的翅膀发出了震动,仿佛是躯壳想回应灵魂里的这种请求,挣扎着想冲上九霄。
然而,无论如何挣扎,迦楼罗还是停在那里一动不能动没有如意珠作为力量的来源,光靠着傀儡一个人微弱的念力,根本无法让这个可怕的机械真正飞起来
“谁来谁来帮帮我”无助而绝望的声音在黑暗里蔓延,渐渐嘶哑帮帮我否则他会死少将和他的姐姐,都会死在那个铜墙铁壁后的禁城里
颅脑里密密麻麻插入了金针,潇发出激烈的喘息,感觉自己的所有思维都被钉死。然而,她还是极力地挣扎,不想舍弃那些脑海里固有的记忆,成为彻头彻尾的杀人工具。不能忘不能忘即便是那样痛苦,也不能就此忘记因为在其中,也依稀夹杂着微弱的暖意。
多少年前的回忆,忽然在那一刹席卷而来。
“潇,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我是无法再回头看的所以,我要你在我背后。”将没有接受过傀儡虫控制的她带入征天军团时,他那样对自己说,睥睨着那一群窃窃私语的同僚那群蠢材一定又在议论纷纷吧因为他竟然选择没有受傀儡虫控制的鲛人当搭档,何况这个鲛人、又身负着屡次背叛恶名。
征天军团建立后的七十多年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是。”她静默地跪了下去。
“我允许你保留自己的意志,所以,作为活的兵器,你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战斗方式。”他低声对她说那是一个契约的建立。
那一天,他对她提出了三个要求
“潇,我希望你能证明你的能力。你必须要远远胜过那些没有思想的傀儡只有这样,站在这里的蠢材们才会住嘴,知道么”
“是。”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很好。”身穿银黑两色军服的少将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微微点头。
“不过,我并不需要你证明你的忠诚。”他忽地转了语气,薄唇边露出冷冷的笑,提出第二个要求,“既然我允许你保留了自己的意志,自然同样允许你保留了背叛的权力潇,如果不能忍受的话,尽管背叛我。”
“不。”她紧闭嘴唇,吐出了一个字。
他顿了一顿,审视似地看着她的表情,似乎在思索她是否言不由衷。
“如果,某一日我遇到了更强的对手,战死了的话你就自己逃吧”沉默片刻,他又开口,这一次唇边没有讥诮的笑,严肃而冷漠,“别学那些没脑子的傀儡,非要和那些机器共存亡那样不值得。”
“不”她霍然抬起了头,深绿的眼睛里闪过了光芒,陡然提高了声音这个字清晰地传入了大堂上的每一个军官之耳,引得无数目光好奇地投射过来。
“这是命令”他蹙眉,低喝。
“您说过我可以保留自己的意志,”她抬头看着他,决然反驳着“主人”的命令,“那么,潇自然可以选择听或者不听,不是么”
“”他一瞬间沉默了下去。
周围传来窃窃的笑声,交头接耳的议论:“看哪,第一天就敢对主人说不呢”
“云焕那小子那么嚣张,将来一定会死在这个鲛人手上走着瞧吧”
“听说这个鲛人之前只不过是镇野军团的营妓,还谈什么驾驭风隼云焕看上她,不至于是为了独食吧哈哈”
然而在那一片耻笑中,他却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想明白这个鲛人内心到底是想着什么。忽然之间,他薄唇扬起,露出一个锋锐的笑,提高了语声:“好既然如此,我一定不会让自己死在沙场上潇,我为能拥有你这样的部下而骄傲。”
他俯下身,将象征着军团傀儡标志的银色臂环套上她的脖子,咔哒一声合拢钢铁打造的环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记号:她的姓名、年龄和所属部队名称,以及主人的名字。
一旦戴上,除非战死永难除下。
“遵命,”在命运的枷锁合拢的刹那,她第一次顺从地低下头,臣服于那个英挺冷酷的帝国少将,缓缓吐出了两个字:“主人。”
是的,她和那些没有思想的傀儡不同,她始终保持着独立的意志。作为军团中唯一不曾服用傀儡虫的鲛人,她却比任何一个傀儡都更加忠诚因为,是她自己在当日选择了成为他的傀儡,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即便是赴汤蹈火,也是百死而不悔。
人心向背的力量,又岂是区区虫豸可以相比
那之后,他们一起度过了三年。
三年里他们共同驾驭着风隼,从云荒大陆的一头飞到另一头,每日里不是飞出去巡行,便是飞赴某地平息小规模的骚乱,生活平静而又紧凑。
她表现得很好,在每一年的军中比武里都能拿到第一,从未令他失望。整个军团中唯一能和她一较高下的,只有飞廉少将鲛人傀儡的湘然而对方是接受过傀儡虫控制的鲛人,论灵活应变,则远远无法和她相提并论了。
她为他赢得了很多荣耀,辅助他在沙场上百战百胜,成为巫彭元帅称许的“破军”。然而平日里,他们之前却很少有交流。
他的话不算多,如果她不主动开口的话,他也一定是静静地坐着出神,肩背挺拔军容严整,薄唇紧紧抿成一直线那种无意间流露的孤独感往往令她突然感到心脏缩紧,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不快乐,压抑着太多孤独和不甘。
她不知道那种异常的孤独和不甘是不是与生俱来的。因为她记得:在他只有七八岁的时候,眼里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表情。
他不会记得她,因为那时候他还太小,而夜又太黑。然而,她却不能忘记十几年前那一对汲水而来的姐弟。
那样寒冷的黑夜里,吐着血的她被从营帐里拖出,床上一片狼藉。那个副将不停地擦着嘴,喃喃地骂娘,指挥下属将奄奄一息的鲛人扔到了营外,醉醺醺地扬长而去,摸向另一个营妓的帐篷。
她匍匐在冰冷的砂石地上,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已然被一口口的吐尽。
真好啊终于是可以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