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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兴亡纵横 第四节 乐毅临机入咸阳(2 / 2)

“少于十万,不带粮草,又当如何”

“丞相以为呢”乐毅不答反问。

“好,不罗嗦了。”魏冄大手一挥,“秦无虚言。燕国与将军,对秦国有救君之义,立王之恩。秦国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求齐国一城一地亚卿以为如何”

乐毅惊讶了,默然片刻,便是悠然一笑:“丞相有求但说,无须反话了。”

魏冄哈哈大笑,大步走到书案前拿过一张大羊皮纸哗啦一抖:“亚卿自看便了。”

乐毅接过羊皮纸,赫然大字便扑入眼帘:

秦国书

秦入攻齐合纵,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分燕齐一城一地。

大秦王嬴稷二十三年十月立

下面便是一方鲜红的朱文大印。

乐毅将国书放在案上,面色肃然地对着国书便是深深一躬。

出得丞相府,一阵愧疚之情骤然涌上乐毅心头。看来,自己显然错看秦国君臣了。太后秦王与白起,不是碍于情谊恩义回避讨价还价,而是维护他乐毅的尊严,不想摆出施恩于人的架势而使他难堪。魏冄与自己最是生疏,便由他简捷交代了事。由此看来,秦国君臣对伐齐之事早已经有了决断。从大处说,这是舍利而取义,使山东六国生出的“虎狼暴秦”恶名不攻自破。从小处说,满荡荡回报了燕国之情,秦国君臣朝野从此便可坦然面对燕国。利害道义,权衡到如此地步,堪称天下大器局也。

当晚,乐毅特意来向白起辞行,白起大是惊讶:“乐兄不见见太后便走”乐毅便摇了摇头:“大计既定,便不须烦扰太后了。”白起却重重地叹了口气:“乐兄啊,你却拘泥太甚了太后气量胜过男子多矣,白起最是服膺,真不忍看她伤心也。”乐毅默然良久,喃喃唸了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便不再说话了。白起一挥手:“好,明日清晨,我为乐兄在郊亭饯行。”

“不须了。”乐毅摇头一笑,“国事入秦,兄弟未奉王命,却不宜私动呢。我只问你,攻齐大军,兄弟可否为帅”

白起便是一阵大笑:“放着天下第一名将,白起去添乱么”

“那,秦军五万,何人为将”

白起慨然拍案:“不管何人为将,秦军都以乐兄之命是从”

“步军还是骑兵”乐毅的笑容却是耐人寻味。

白起目光一闪:“乐兄想要攻城大器械”

“燕国新军虽成,却是轻兵铁骑而已。”

白起略一思忖便道:“五万人马我还是出全数铁骑,以利长途奔袭。攻城大器械在河内安阳还留得几套,正好就近,借你便了”

“好战后加倍奉还”乐毅大是兴奋。

次日拂晓,还是晨雾蒙蒙,乐毅给驿丞留下三封辞行书简,便五骑快马出了咸阳。秋高气爽,一路飞驰,大约午后时分便到了桃林高地。乐毅归心似箭,不走函谷关大道,却要直插山道走一条捷径回燕。

这桃林高地方圆三百余里,横亘在华山西、函谷关东与崤山南、少梁北之间的巨大四方地带。桃林高地的南部峡谷直通函谷关,是千百年唯一的出秦险关大道。说它唯一,是说只有这条如函大峡谷可通行车马军旅,也就是说,它是大军出入秦国的唯一通道,而不是说单人独马也唯此一途。在这桃林高地的北部,有一条不大的河流叫潼水,沿着潼水河谷便有崎岖小道直通大河,过得大河,便是河内的蒲坂,比东出函谷关却是近了数百里。三百多年后,这条河谷小道成了与函谷关并行的大道,于是便有了东汉的潼关。沧海桑田,潼关便渐渐成了主要通道,函谷关便在岁月中渐渐淡出了。这是后话。

乐毅要走的,便是这潼水河谷。

入得潼水,已是斜阳晚照。秋日将苍莽山塬染得金红灿烂。东南的函谷关已经隐没在群山之中,惟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号角在残阳中漫游,给这荒莽的山林河谷飘来了一丝边城气息。乐毅翻过了一道山梁,眼前一道淙淙山溪,遥遥便见对面山头上立着一座茅亭,一缕炊烟在茅亭后袅袅飞散,便是扬鞭一指:“有高士隐居在此。走,茅亭打尖,歇息片刻。”便一马冲下山坡越过山溪,翻上了对面山头。

“亚卿且慢”随行司马一马超前,“亭下山谷似有军马”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悠然飘来:“亚卿别来无恙乎”

乐毅一个激灵,瞬息之间心头大跳凝神片刻,便在马背遥遥拱手:“彼何人哉不见其身。”

“尔还而入,我心易也。还而不入,否难知也。”随着悠然吟哦,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茅亭之下,黑色长裙散发飘飞,信步出亭,婀娜丰满的身姿竟是那般熟悉。

“太后”乐毅翻身下马,却是愣怔不前。

“将军不识芈八子了”

“太后,”乐毅勉力一笑,“流水已逝,刻舟不能求剑也。”

“然则,亡羊固可补牢也。”宣太后平静地笑着,“来吧,芈八子为君饯行了。”说着便挽起了乐毅胳膊。乐毅面色胀红地将手背了起来:“太后,我跟着便是了。”宣太后看看窘迫的乐毅,竟咯咯笑了:“我说你个乐毅当真迂腐。你我纵有情谊恩义,总还是没有藏污纳垢了。你这避嫌却实在笨拙,入秦不知会我,进咸阳不来见我,离咸阳也不别我。”宣太后声音突然颤抖了,“我母子在燕国近十年,将军不避非议,与我有救难情谊,也曾视我为红颜知己。此等事天下谁个不知如何我做了太后,你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便好了,有甚打紧如此拘泥礼仪,避嫌自洁,岂非凭空惹出新是非来”

“太后大是”乐毅慨然拱手,“我却没省出这层道理,实在惭愧。”

“你能不叫我太后么”

“”

“在燕国,你叫我甚来”

“芈大姐。”虽然红着脸,乐毅还是低声叫了一句。

“哎。这便好。”宣太后笑着又挽起了乐毅胳膊,“走,茅亭下一醉”

正是落日啣山之时,桃林高地的荒莽山塬在漫天霞光中伸展向无垠的天际,苍苍茫茫的桃林竟将山巅的太阳托了起来,潼水蜿蜒东去,竟似一匹锦缎飘绕在万山丛中。

两人饮得几爵,宣太后便向南边大山一指:“乐毅,可知那是何山”

“当是夸父山。”

“这苍苍林海,又是何名”

“桃林。亦称邓林。”

“夸父逐日,何等美也”宣太后站了起来,仿佛在喃喃自语,“夸父山,桃林塬,这片山塬埋葬了一个多么壮烈、多么心酸的灵魂。你说,夸父何以要追逐太阳”

“”乐毅默然了。

“他是要圆心中那个大梦。饮干了河渭两川之水,夸父还是没有追上太阳,却活活干渴死了,空留下那座默默的大山,这片绿绿的桃林。乐毅啊,临死时看着远逝的太阳,夸父他后悔么”宣太后的声音中充满无可挽回的失落与惆怅。

乐毅慨然叹息:“他不会后悔。他有来生。”

宣太后笑了,一脸酡红在晚霞下竟是分外绚烂。

乐毅怦然心动:“芈大姐,你我也是夸父逐日。你追你的太阳,我追我的太阳。只可惜,我们没有共同的太阳。”

“会有的。”宣太后静静地看着乐毅,“虽然不是今日就有。”乐毅低声吟诵一句:“与前世而皆然兮,吾何怨乎今生”

“楚歌”宣太后眼睛骤然一亮。

“屈原的涉江。”

宣太后默然良久,叹息一声:“生非其国,遇非其君,屈子悲矣哉”

乐毅大饮一爵,慨然便道:“天地造化,情谊原本并非一面。我助你脱难,你助我功业,生其国,遇其君,夫复何憾也”

“惟余一缕相思,便待来生聚首了。”宣太后也大饮一爵,当啷丢下铜爵一笑,“今日桃林一别,难有聚首之期,芈曲,以为心中永诀。”

乐毅粗重地喘息着,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宣太后走到廊柱下的石案前,肃然跪坐,十指一拂,古琴便叮咚破空

夸父逐日兮我做河渭

行影大合兮今生何期

夸父做山兮我做桃林

相伴守望兮何在乎一

“大姐,好”乐毅爽朗大笑,“行影大合,何在乎一好啊,乐毅终是透亮也。来,我也为大姐一歌,以作告别。”

“你也能歌”宣太后惊讶地笑了。

乐毅被她一笑一问,豪气顿发,朗声答道:“岂不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且听我燕山歌风了。”便倚柱而立,大袖一甩,高亢粗豪的歌声便响彻山塬峡谷

夸父逐日飘风发发

长鲸饮川日月之华

颓然一倒山林崔嵬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山水两望与天地共长

乐毅一开声,宣太后便抓起石案上的短剑敲打着铜爵以为节拍,及至乐毅唱完,宣太后当啷丢掉剑爵,便紧紧抱住了乐毅。

“我,该上路了。”乐毅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去吧。”宣太后放开了双手,“你终是要追赶自己的太阳了。”

火把点点,马蹄沓沓,桃林高地的山道上渐渐消逝了高大的骑士身影。茅亭外的那堆篝火却在久久地燃烧,伴着那个伫立在山头风口的黑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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