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秦昭王,铁心行法敢与天地民心一争,宁落无情之名,不做乱法之君
秦昭王一生,多遇不世雄才。宣太后芈氏、穰侯魏冄、武安君白起、应侯范雎,哪一个不是亘古罕见的强势人物君强臣强,政见多有磨擦而秦国却始终没有内乱。薛公以为此中根本因由,便在秦昭王对权、法、术三者炉火纯青的融合尤其是罢黜魏冄、赐死白起、软解范雎三件事,件件在他国都可能酿成巨大灾祸,尤其是白起之死几乎是一场惊涛骇浪,偏偏在秦国却安然无事,不亦怪哉此中根基,便在秦昭王总是依法行权,步步有法度为据,敢于扫灭任何违法强势。白起三违王命,大敌当前却因秦昭王一次错断而执拗到底拒不率军应敌,若是寻常君王,可能便是无所措手足了。秦昭王却断然下诏,处死了秦国长城一般的天下战神,又许厚葬广祭以安民心。此中胆识何其了得及至晚年,秦国国势大跌强臣大才凋零,秦昭王当真成了孤家寡人。当此之时,这位老王潜心蛰伏以静制动,但求政事依法度运转,而不求重振雄风,竟能在十多年间使秦国风波不生,何尝不是天下奇闻开春以来,诛杀华月夫人,太庙勒石护法,凡此等等,一则老秦王政风秉性使然,一则也是后继平庸的无奈之举也
“明此老王,刻刻在心,秦国事可为也”薛公归总一句。
“薛公拆解,明心醒志,永生不忘也”吕不韦大是惊叹,一躬之下见毛公眯缝着老眼一脸神秘,便转身一拱手,“敢问毛公,入秦何以应对”
“嘿嘿,老夫没那番细发絮叨。”毛公霍然站起点着竹杖,“你只记得十二字,秦法在前,只宜事功,不宜事学。便保你无事”
“事学”吕不韦始而迷惑既而释然一笑,“若做官不成,事学也是一途。”
“错也罢官事学,要老夫饶舌”
“毛公以为不韦非事学之才”
“嘿嘿,日后自家揣摩去了。”毛公摇晃着硕大的白头,显然不愿多说。
“好我记得便是。”吕不韦回头笑道,“薛公方才说老秦王只有三五年光景,却是据何论断占星术么”
“人过七十,老病不久。”薛公只淡淡一笑。
“天机不可泄露。老哥哥能说给你么”毛公神秘兮兮地套用一句占星家的成语,吕不韦与薛公倒是大笑起来。看看月到中天,吕不韦慨然道:“我车带来三桶老酒,不若搬来饮了,醉别河西”毛公当即喊一声好跳了起来:“半日饮茶,鸟淡鸟淡我来搬酒”“老兄弟少安毋躁。”薛公沉沉一句,见毛公沮丧地站住,便起身点着竹杖笑了,“吕公莫非要改明日行期”吕不韦道:“三桶老酒而已,何能误了行期”薛公摇头道:“好酒老夫也带了,只一坛。要得痛饮,我等便回仓谷溪。”吕不韦未及答话毛公便嚷嚷起来:“好啊好啊只我蠢,竟听话没带酒来一桶便一桶强如鸟淡茶我去拿也”连跑带颠打开薛公车厢又是一阵嚷嚷,“分明一坛如何说一桶,糊涂糊涂”抱起一只陶坛便颠了回来。
薛公已经摆开了三只大碗,毛公撕开坛口罩布拔开坛口泥封咕咚咚倒酒,堪堪三碗便滴酒皆无,不禁苦笑不得:“哟哟哟我说你甘醪薛如何这般促狭,只会做小碗买卖么活活馋杀人也”薛公哈哈大笑:“买卖不赔便好,大小碗何干来一人一碗”
“真想与两位老哥哥重回仓谷溪也”吕不韦笑了。
薛公举起了酒碗:“今日一饮,醉别河西”
毛公举起了酒碗:“此酒金贵,老兄弟趁心趁意”
吕不韦举起了酒碗:“好醉别河西咸阳再饮”
叮当一声三碗相碰,三人咕咚咚一气饮干。毛公嘿嘿一笑便点着竹杖摇出了茅亭,仰天对月长叹:“醉别河西矣东望仓谷他年他乡兮,魂兮归来”薛公笑道:“一碗便醉,三桶还有行期么”吕不韦释然点头:“薛公说得是。走,回去睡他两个时辰。”
明月西沉,车声辚辚,三人竟是谁也不再说话。回到离石城堡,薛公毛公下车对着吕不韦深深一躬,便径自回自己帐篷去了。吕不韦一路思忖今日夜谈,一拱手便也回了帐篷。
次日寅末,一轮红日初上山巅,茫茫山塬在遥相呼应的牛角号中苏醒了。吕不韦帐前早已经车马齐备,想到两公年长昨夜晚歇,直到卯时三刻蒙武前来会马,吕不韦才吩咐西门老总事去请薛公毛公。片刻之间,西门老总事匆匆赶回,绕过蒙武走到吕不韦身边低声道:“禀报东公:事有蹊跷,两公不在帐中,案上有一书简”说着便从大袖中拿出了一只铜管。吕不韦心头猛然一跳,连忙启开铜管抽出羊皮纸,不禁愣怔了
吕公台鉴:老朽两人不能随公南去,至为憾事。遇公至今,感公大义高才,快慰平生也老朽魏人,不当入秦,非为卑秦,实为念魏矣故国孱弱,士民凋零,我等逃赵之士欲谋重振魏风,成败在天,但尽人事耳酒后不忍辞,未与公酣畅痛饮,惟留他年之念也薛毛顿首。
啪的一鞭,吕不韦快马飞出了营区。
山河口的清晨一片空寂,金色阳光鼓荡着幽幽峡谷巍巍吊桥,辽阔无垠的河东苍茫茫与天相接,是伞盖轺车还是胡杨白云悠悠飘进了深邃的碧蓝,恍然化作两张扑朔迷离的笑脸,又骤然消失在明净澄澈的黄色山塬
吕不韦痴痴伫立着,一任河风拍面热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