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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76.人的问题(2 / 2)

过了几个月安泰保肾丹搞出来了,临床试验的效果相当好,国家课题也结了题。有了这张王牌,股票上市的工作也有一些进展。我对有关的人交待了,上市工作的进展要绝对保密,厅里只有几个人知道。有一天我开车经过华夏证券西岭营业部,看见程铁军的老婆在门口跟人说什么,心中一动,就下了车,远远地观察,发现她在收集安泰药业的股票。一打听股票的价格,已经涨到了近八毛钱。回家把事情把董柳讲了,董柳说:“事情是你一手搞起来的,别人发了大财,你到时候两手空空,你想得过”我当这个官时就下了铁一样决心,要向马厅长学习,不往发财的方面去想,这样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按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应该如此,这就是道理。可是道理还有一种讲法,一个人到了一定份上,就要求他无知天欲,不为自己谋点什么,那可能吗合人性吗人是血肉之躯啊这不是这个人那个人的问题,这是人的问题。人有偏见,有自恋,有特殊利益,因此他是非理性的,是不能从一个纯正的逻辑起点出发的。这个事实万古长存如日出东方一样明了,可大家偏偏要掩盖起来。应该怎么样是一回事,实际怎么样又是一回事,道理无法局限人性。最近省里强调加强理论学习,可有几个犯了错误的人是因为不懂理论领导是服务,干部是公仆,这道理也只好对着天讲罢了。睁了眼看,哪里的公仆不在利益的核心之处为什么我偏偏要例外身边的人都在利用位置优先信息优先的机会,合理合法地发财,自己倒被抛到了一边,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不犯法的钱,弯了腰捡起来就是,你不捡你不是傻瓜吗人到了一定的份上,你想不发财,那也不容易啊我说:“这个程铁军,这么多年没出头,他也乌龟似地把头缩着,看在老朋友的份上给他一个机会,他屁股就一撅一撅地沉不住气了,人它妈的怎么都是这个德性”董柳说:“那你要人怎么样,他是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不是上帝造出来的。”我叹气说“是这个道理,真的没办法。”董柳说:“我明天也去收点股票回来,别人一捞就是几十万呢,吹灰之力”我说:“你别去,你去了就别回来了。碰上了熟人,传出去好听”她说:“我看见立交桥下有乡下人在收外币,后面有人请他们收的,我也去请两个乡下人。”我说:“你去登记身份证上董柳的名字早晚会传出去,别人不知道证券公司的人也会知道。”董柳说:“他们有纪律,不会说的。”我说:“没人想扔炸弹当然也就没事,到那天有人想扔炸弹了,他挖也要把这颗炸弹挖出来,你知道什么叫政治”她笑了说:“我用我妈妈的身份证不行还有人知道我妈妈是谁”我没做声,但我明白她安排这件事去了。过了几天她有点沮丧地说:“安泰药业柜台交易价已经涨到一块二了,还收不收”我说:“要说合不合算,三四块钱也合算。”她说:“早几个星期收的人,现在就翻番了,只有一个月一万变两万多,做什么生意也没这么快,只有印钞票才有这种速度。”去年胡一兵劝我在招标中做一点手脚,那是违规犯法的,上面还有马厅长盯着,也瞒不过他的眼睛,再说投标的公司翻脸怎么办可眼下既不违规也不犯法,却有大笔的钱赚,怎么可能叫人心如止水人都是从娘肚子里钻出来的,绝不了七情六欲啊。我对董柳说:“你过几天看看再说,一块二还是太贵了点。”程铁军的老婆五六毛钱就收到了,董柳却要一块二,她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她说:“程铁军还是你推上去的呢,还被她老婆抢了个先手。”这时我对程铁军有了一点看法,想着将来总经理的人选,还是优先考虑卞翔算了。

几天后我为公司上市的事去了北京,一些数据还要经诚信会计事务所重新审核,我就把材料拿回来了。开会的时候我沮丧地把上市的艰难性作了重点的强调,将材料交给他们传阅,去看几个人的脸色也看不出什么。但我想今晚可能有人睡不着了,过几天市场就会见分晓了。过了几天董柳说:“这几天安泰药业的柜台交易价猛跌,只有都像拿了烙铁似的,幸亏我们没有买。”又说:“有传说上市上不成了,材料都退回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跌穿八毛你就派人去买回来,家里还留点伙食钱就够了。”她不放心,一定要问我底细,我说:“你问那么多我就犯错误了。”

又过了三四个月,安泰药业作为历史遗留问题上市了,我兼了董事长,还是让程铁军当了总经理,他比卞翔令人放心。开盘价竟高达九块多。我参加剪彩仪式回来,董柳已经叫董卉去把收到的四万多股全抛掉了,赚了三十多万,发财就像做梦一样,董柳兴奋之余还抱怨说:“就是你不把事情给我讲透彻,我还有几万块不敢动呢,要全买了,就是百万富翁了。”我想一想也是真的,别人几辈子都赚不到的钱,我没费气力也不犯法就到手了,简直就不敢相信,可这是真的、真的。几天之后安泰药业涨到了十二块多,我简直不可理解。朋友问我内幕消息,我说:“小盘股潜质股,不过你最好不要买。”谁知一路涨上去到了十七块多,朋友对我都意见了。连朱秘书都打电话来问还能不能追,他是处级干部不能炒股,但他老婆在炒。我说:“叫我说是不能追。”结果涨到了十九块,我都觉得对不起他。我自己手中的货都是九块多就抛掉了,真是有苦说不出。又过几天董事会在我授意下发表了一个风险提示,股价才逐渐回落了。

这天赖子云到我的办公室来,在门边站了,似乎是不敢进来。我指头勾一勾说:“有话就进来讲。”他慢慢走到我的办公桌边,我说:“坐。”手指点一点椅子。他摸着椅子边坐了,又站起来。这些年来我经常观察人的形体语言,我觉得圈子里的这种语言无比丰富而富于精细的层次感。你在一个人面前是否占有精神优势,这种优势大到什么程度,都可以从这里看出来。

记得赖子云前几年还是一个倔犟的青年,现在却变得这么畏缩了。现实从来不怕谁倔犟,一个人没有实力万事求人,他不可能只凭着精神的力量挺立。我要他坐下说话,他说:“不累,不累。”又说:“池厅长你来研究院主持工作有一年多了,我看你跟别人还是不同。”我说:“你对我这么高的评价”他说:“我是实事求是。”我说:“说吧,说吧。”他说:“我真的从心里是这样想的,您”我打断说:“说吧,说事情吧。”他说:“我,你看,我,我吧,研究生毕业都快开口我明白他是为职称的事来找我了。我想着他也真的可怜,我自己就是这样熬出来的,也不知他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惨呢。说心里话他的问题早就该解决了,还拖到今天可我哪里敢把事情公事公办马厅长理论学习不够,不懂这个道理笑话。可道理怎么讲是一回事,实际怎么操作又是一回事。要求人从理论出发,那不可能,过去不可能,现在不可能,永远不可能。这也是人的问题。人是娘肚子里钻出来的,这个事实已经确定了很多的不可能。我在这个份上,大会小会上道理还得那么去讲,不讲不行,事情也得这样去做,不做也不行。尽管我不太理解马厅长的记恨怎么坚持这么久,但也只能按他的意思去做。要我跳出来主持公正笑话。我不能解决他的问题,他的问题是马厅长掌握的。我心里很同情他,脸上却硬了心肠摆出公事公办的神色。他看了我的脸色有些失望,凄苦地一笑,说:“池厅长。”这声音里的哀怜,只有苦过来的人才能体会出其中的份量。但我仍然面不改色,我这时如果在表情上退一步,让他抱有希望,那反而害了他。他说:“不知领导能不能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那一年我跟在别人后面瞎跑,那是不对的,错误的,不正确的,荒唐的,也可以说是有罪的,罪该万死的。可是有罪被判了刑也该有个期限吧,总不至于是无期徒刑吧事情都过去六七年了,也应该刑满释放了吧。”他这么说我真的想帮他一把了,如果不是事关马厅长,那真的是吹口气的事。可我现在不能按一般人的想法去想事情,总不能为别人的事把自己的前程给砸了吧他说到评不了职称的种种苦处,连老婆都觉得找了他是上当受骗了。他的苦处我完全理解,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马上又把手边的茶喝一口,又叹一声加以掩饰。我说:“你的事情我管不了,你知道,我没办法。”他说:“我让池厅长为难了。”我说:“我为难办得到也不要紧,当领导就是服务,就是要让群众满意,要为难的。但是为难了我还是办不到。”我建议他直接去找马厅长,他三十多岁的人几乎要哭了,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他告诉我,人民医院的郭振华去年五十八,想在退休之前评上主任医生,就去拜访了马厅长,承认自己在几年前犯的错误,希望得到谅解。当时马厅长和颜悦色送他同来,但在评审时,还是叫人事处把材料拿出来了,不让进入评审。这件事我早就听说了,但还是吃惊地说:“有这样的事”就硬了心肠低头看文件。他站在那里发一阵呆,一声不响地出去了。我叹口气,摇摇头。可怜的人啊,可怜的人他今天进这张门不容易,郭振华进马厅长家那张门更不容易郭振华快办退休了,他的日子还长呢。可惜我不是厅长,我是厅长就会给他一条出路,除了他,还有几十个人被压了这么多年呢。这些人都是知识分子,就这么乖乖地被压着,居然没人喘个气。有时候我觉得这些人是人格阳萎,可再细想下去,他们也只能忍着,不忍拿鸡蛋去碰石头吗连他们自己都不跳一跳,当然也别想指望有人跳出来打抱不平了。我曾把这件事说给胡一兵听,他说:“现代社会有这样的事”我说:“刘跃进说孔子死了,我看他老人家就没死,真死了就不是这样了。事情都是他老人家设计好的,凡事要讲一个秩序。孔老先生该死之处不死,不该死之处倒是死了,那些今天尊他老先生为圣人的人,安的就是这个心。”现代也好,古代也好,碰了不该碰的东西,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古今一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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