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朝之中,能活得久的人,未必是清正廉明,刚正不阿。
活得久的人,都是嗅觉敏锐,懂得趋吉避祸,不乱得罪人。
这太阳刚刚升起,例行的小朝会尚未开始。
有人见到宋承越出现,便很自然的打了个招呼,而后道。
“宋大人,有个案子,已经拖了好些时日,今年的任务,已经受到影响了,劳烦宋大人给下面的人吩咐一声,尽量快点吧。”
这说的一板一眼,乍一听还像是来找茬。
宋承越拱了拱手,面带微笑,应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这人说的那个案子是怎么回事,之前办不下去,是锦衣卫的锅么
还不是这些人用各种方式,明目张胆的拖后腿,偏偏人家都在规则内办事,各种理由,你还真不能说人家是故意拖后腿的,那些理由,就算是扯皮扯到乾皇这,也依然管用。
什么信息传递不畅,人手不够,手头的事情太多,这是关乎自家身家性命的第一要事,给你弄资料走程序之类的事情,又不是说不给你办,慢一点而已。
这些老油子,各种可以摆在台面上说,你都不能说他不对的理由,信手拈来。
今天却主动来配合,不算示好,那也算是缓解下矛盾了。
乾皇什么都没对外说,就是带着他在宫城里转了转,聊了聊,宋承越的日子就一下子好过了不少。
前面这几年,没事喷宋承越,给锦衣卫挑刺,有什么事没人甩锅了,就甩给锦衣卫,都快成政治正确了。
宋承越依旧跟往日一样,站在角落里,谦卑而恭敬,面对其他人,依旧没什么好脸色。
只是默默感叹,这风向真是说变就变。
乾皇让这个风向哪吹,风就得向哪吹。
乾皇说让他再干八百年的锦衣卫指挥使,那他暂时就不会死了。
发现了乾皇手里暗藏的另一股力量,还装作发现了大离的暗藏力量报上去,本就是一步险棋。
不过以宋承越对乾皇的了解,还有那些阉人近期频繁办砸事情,有这种大好时机,不赶紧往上冲,那他就白当这么多年指挥使了。
就像他说的,大事为重,余者皆是不重要的旁枝末节。
按照宋承越对乾皇的了解,这就是乾皇的想法。
乾皇甚至不会关心很多细节,让手下人去办一件事,他也不可能事事都去了解其中细节,他只看结果。
结果是坏的,过程你再辛苦,做的再好,那你也是错,全部都是错。
过程里再多的“旁枝末节”,你把事办的漂漂亮亮,结果就是乾皇想要的,那你说什么都是对。
宋承越站在朝堂角落,眼观鼻,鼻观心,跟个雕像似的,只是听,也不发言,当一个透明人。
小朝会开到一半,宋承越的目光扫过,看到往日里侍奉乾皇的那个老太监,今天没有伴随乾皇左右。
他表面上的确看不上这些阉人,恨不得咬死他们,实际上,心里他也不大看得上那些阉人。
旁人未必晓得,可宋承越是大乾黑暗之中的眼睛,知道的阴暗龌龊事太多了。
旁人都觉得这些家伙,是因为身体残缺,受人歧视,才多有心性扭曲阴暗之辈。
其实宋承越对着说法嗤之以鼻,身体残缺其实都是小事。
只是他们从小就是在那种压抑扭曲,指不定哪天就莫名其妙丢了性命的环境中长大,一生都在这看似很大,实则逼仄,步步杀机的宫城了。
再加上没人看得起,上下压制极强。
种种原因之下,最后能活着从最底层的死人坑里爬上来的太监,就没有一个是什么良善之辈。
这些家伙,的确是忠君。
可惜,放出去办事,拼能力,宋承越还真瞧不上他们。
锦衣卫被人称之为鹰犬走狗,名声臭大街,那也是站在明面上的。
这些臭鱼烂虾,怕是连露出本来面目都不太敢。
就这还想办成事
对此,宋承越颇为不屑。
他是利用职权干点私事,贩卖情报也好,倒卖宝物也罢,都是不影响大事的旁枝末节。
纵然哪天暴露了,翻车了,宋承越现在也不怕。
只要把大事给办好了,哪怕我出卖情报,那也是在办好大事的过程中,所必须要做的手段而已。
都不重要。
正当宋承越在这公然摸鱼的时候,听到了锦衣卫三个字,微微抬起点头。
看到一个李姓御史言官,慷慨陈词,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又抓住锦衣卫的一个小辫子,在这攻讦自己。
宋承越面不改色,静静的听着。
这些憨批,真以为这神朝需要的是他们这种屁本事没有,只有一身“正气”的家伙么。
只是需要有这么些人,站在这里而已。
李御史也好,王御史也罢,都没什么区别的。
一个看不清形势,被人推出来当死棋去做试探的蠢货而已。
宋承越真是连生气都生不起来。
有人开喷,宋承越例行站出来喊两句,臣知罪,必定会好好调查,三天之内给结果。
完事了。
结束了小朝会,这边刚走出宫门没多远,就见一辆玉辇停在那里。
宋承越客气的见礼,没有走进玉辇,得避嫌。
玉辇之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了出来,看着宋承越,揖手一礼。
“宋大人。”
宋承越侧开身子,没有受这一礼,而是客气的揖手半躬。
“见过老大人。”
老不是姓氏,而是尊称,这位老人家,乃是礼部尚书,在这个位置上坐的时间,比宋承越的年龄还要长两三倍。
真正是德高望重的大佬,宋承越也不敢去招惹。
看到这位老大人,宋承越念头一转,立刻道。
“老大人放心,我不会跟一个蠢蛋置气的,也不会下狠手。”
老者叹了口气,很多话都不用说了。
“宋大人,人间清醒,算是朝局之福。”
“老大人谬赞了,宋某只是想为大局着想,不愿无谓的争斗。”
老者看着宋承越,眼神颇有些复杂,仿佛第一次正视了宋承越。
片刻之后,宋承越揖手行礼,恭送玉辇离去,自顾自的向着锦衣卫衙门而去。
回到了大桌前,宋承越察看各种资料,忽然冷笑了一声。
之前说了三天之内就有结果。
那是三天之内,就把那个李御史搞死。
想找他的把柄,可能没那么容易,但是肯定也有。
想找他直系血亲的把柄,那可太容易了,越是这种所谓的清官诤臣,其后辈就越容易被腐蚀,回去翻翻档案库肯定就有。
到时候随便牵连一下,他就得完蛋。
只不过现在,那老大人出面,宋承越再挖了挖隐秘资料,大概就懂了。
这是有人要害他啊。
那李御史,还是老大人的同族。
到时候宋承越把人弄死了,根本不用老大人说什么,下面的人就会先冲出来跟宋承越对立,到时候再稍稍推波助澜,说不定就成了裹挟老大人,来针对宋承越。
他宋承越坐在这个位置,不管他个人生不生气,他都得做出反应。
所以这事,发展到最后,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会跟不少人结下恩怨。
到时候,便是老大人,也不可能劝自己人,别跟宋承越不对付。
只可惜,那位老大人,倒是人间清醒,出了宫门,就在这等着他,给他个台阶下。
宋承越向着宫城的方向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家伙,我宋承越,人称疯狗,都从来不敢招惹那位老大人,无论何时都是毕恭毕敬。
你们这些家伙,当真是胆大包天,连老大人都敢利用。
真是疯了。
除了这些真正疯了的家伙之外,宋承越是想不到还有什么人敢这么做了。
他翻了翻记载,吩咐了一下。
“去,把那个李御史的儿子抓算了,我给老大人一个面子,把这些资料,送到尹府尹那里,让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给老大人个面子,那就得给足了。
可是不报复一点,又不符合他对外的形象。
索性稍稍敲打一下得了,锦衣卫不插手了,直接让府尹当做正常案子去办,估计也就是抓紧去关几个月。
真进了锦衣卫的大牢,过几天就给放了,那也得脱一层皮。
算了,轻拿轻放得了。
这边事情处理完,宋承越进了七楼戒指。
现在跟七号联系,便是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办正事。
给情报那也不叫出卖情报,叫必要的交好投入。
七号可是跟他说过,人家锦岚山,压根不在意大兑归不归来这点破事。
归来也行,不归来也行,前提是,得先报仇。
片刻之后,余子清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宋承越立刻站起身,先行了一礼,表示感谢。
“你这有什么急事么”
“有个事,想跟你谈一谈。”
“你说。”余子清有些好奇。
“我想请你,去化解一些大兑的封印。”
“嗯”余子清微微一怔。
“作为代价,我帮你查到你想找的那个人。”
“你知道我要找谁么”
“不知道,但只要存在这个人,就一定有蛛丝马迹。”
“崔常甁你知道么”
“知道。”
“他是某个人的化身。”
宋承越一惊,他的第一反应也是不可能。
脑海中流转过他经手的崔常甁的资料,竟然也没有发现丝毫破绽。
紧跟着,就听余子清道。
“而且我有点不高兴,我准备将这个消息,捅出去,传遍天下。”
宋承越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这是要捅破天么。
这消息只要传出去,必定是人心惶惶,而偏偏他们没有办法分辨出来谁是化身。
毕竟,一个九阶强者,无量宗的宗主,竟然都是某个人的化身。
其他人就更没办法摆脱这种嫌疑了。
到时候说你吃了两碗粉,那你就是吃了两碗,不行了你就把自己的神魂剖开,给大家看看。
“不至于,不至于”
宋承越连忙劝了劝。
这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疯呢。
“我锦岚山,研究出来一种法宝,可以判断,这个人有没有修行过那种特殊的化身之法。
只可惜,没法分辨出来,到底是本尊还是化身。”
宋承越稍稍松了口气,默默改了改刚才的评价。
那些死太监,是又疯又蠢。
这七号,疯是疯了点,但是起码不算蠢。
“我可以先送你一个这种法宝。”
“那多谢了。”宋承越都没敢客气一下,他的确想要。
他只是听到这个消息,就有些坐立难安了。
他不知道他手下的人,有没有谁,是安插进来,却没法辨别出来的化身。
这后面办事可怎么办
“我可以晚些天再捅出去这个消息,给你留时间,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至于帮你们忙,去化解大兑的封印,问题也不大。
只要你帮我查清楚,崔常甁的本尊是谁,还有此前掳走卿子玉的人,他的本尊和化身,都是谁。
只需要查清楚就行。
这事解决了,后面什么事都好说。”
“好,一言为定。”宋承越果断应下这事。
他其实已经有方向了,顺着那些死太监去查,肯定会有蛛丝马迹。
那无量宗虽说在大派之中垫底,那也是大派。
让一个化身,成为了大派宗主,这事就不只是犯忌讳了。
而是作大死。
所有的大派,都会在这个问题上,站在统一战线。
不过,这事既然要捅出去了,就得先一步让乾皇知道,问问乾皇的意见。
“顺便说一句,我不捅出去,其实也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他们会不会说出去,那我就不知道了。”
临走的时候,余子清补了一句。
宋承越心里一沉,知道这事是无法阻止的。
睁开眼睛,他立刻起身,准备直奔宫城而去。
但是出了衙门口,他便转了一个方向,出城而去。
一路疾驰,到了荒原上的时候,立刻彻底隐匿行踪,消失不见。
三天之后,他回到了大乾都城,直奔宫城。
走在路上,等待着召见的时候,宋承越还在苦思冥想。
等下见到乾皇,要不要说这件事。
他不断的揣摩推测,这事跟乾皇有没有关系。
发现那些死太监,他倒是可以甩锅给大离,说他觉得那些人是大离的人,而且活口的口供,也的确说是大离的人。
这种秘密,被他一个下属发现了,还在这个“度”的范围内。
但若是崔常甁跟乾皇也有关系,这个便不再是“度”的范围内了。
不过再一想,这事已经不是秘密,早晚要捅出去。
无论是与不是,他都得先报上去,算作自己的业绩。
不是,那是他这个指挥使有能力,是,那也是他这个指挥使有能力,给了应对时间。
片刻之后,有一个小太监,低眉顺眼的将宋承越引了进去。
见到乾皇,左右退去,宋承越才道。
“陛下,臣已经跟锦岚山的人谈过了。
他们对于大兑,没有太多的喜恶,做不做都行。
他们也愿意做个交易,他们只想去报仇。
完事了便肯来全力相助。
臣答应了下来,他们为表诚意,先给出了一个大秘密。
无量宗宗主崔常甁,乃是一个化身。”
乾皇抬起头,目光锐利,看向了下面低头汇报的宋承越。
“按照锦岚山的说法,这个大秘密,其实已经有好几个势力的人知道。
臣自知这消息不可能压制下去,便火速赶回,呈报于陛下。
请陛下定夺。”
宋承越低着头,乾皇盯着他看了半晌。
“你做的不错,朕已言明,此事交与你处理,不必何事都来呈报,你自行决断。”
“臣明白了。”
宋承越面色郑重,退了出去。
等到出了宫城,立刻冒出一身冷汗。
他知道自己的举动,的确有点不应该。
那些话几乎等同于,告诉乾皇。
有一个九阶化身,还成了人家的宗主,要是这化身是陛下的,陛下你就早做打算。
因为消息瞒不住了,后面必定会掀起波澜。
乾皇没明说,却也告诉他,你全权处理,别什么屁事都来汇报。
等于说,这事跟老子屁关系没有。
宋承越长出一口气。
这里面牵扯到的利益实在是太大了。
大兑归来,开十阶路,九阶化身等等
这一连串信息凑到一起,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有人在铺平他自己的十阶之路。
没有乾皇亲口应允,他哪敢再做接下来的事啊。
哪怕以他对乾皇的了解,这事九成九不是乾皇做的。
化身之法,再完美,那也是其本人亲手制造出来的巨大破绽。
乾皇心气高,野心大,自是不会将自身的巨大破绽,放在外面。
更不会任由自己的九阶化身去送死。
可知道的再多,了解的再多,宋承越也不敢去赌那一丝可能。
说什么都得先来问问。
宫城之中。
乾皇坐在那,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黑暗里,一个独臂老太监走出,跪伏在地,涩声道。
“陛下,老奴也并不知晓此事。”
乾皇俯瞰着下方的老太监,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
“废物。”
乾皇转身离去,那老太监跪在那里,眼神阴郁,牙齿都咬的嘎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