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河之上,一艘乌篷船已经准备就绪。
这是走水路,从颍河到洛河,然后通往山阳扈的水道。
乌篷船边,除了两、三个小黄门与寥寥几名侍卫外,只剩下山阳公刘协。。
今日的刘协穿着一身常服他立在船头最后眺望着许都城的城墙,这里是他做过十年天子的地方。
「唉」幽幽的一声叹息,忽的「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一干虎贲军的簇拥中,曹操正驾马赶来。
看到曹操,刘协一怔,本能的畏惧感迫使他后退一步
可只是一个刹那,他又挺起了胸脯,他以前是皇帝时畏惧曹操,可现在他已经不是皇帝了,他再不用过那如履薄冰的日子,现在还有必要畏惧么
倒是一旁的小黄门,一副担心的模样,「陛下,快进舱中躲避吧」
刘协一副坦然的样子:「天下都是他儿子的了,他要杀我我还能躲到哪去」
说着话,他迎着曹操迈步向前。
不多时,曹操的马队已经行至刘协的身边,曹操翻身下马,也不行礼,却也没有了往昔的趾高气昂。「山阳公。」
「大魏武皇帝」曹操对刘协称呼更改,刘协对曹操的称呼也更改了。
一退一进,如今不光实际上的地位,就连名义上的地位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孤的儿子刚刚称帝,诸事繁琐,他也抽不时间来为山阳公践行,还是让孤这个当父亲的代劳吧」
说起来也奇怪
曹操成为了魏武皇帝,刘协成为了山阳公,可曹操说话时的口吻,却比他担任魏王,刘协担任天子时更和缓,仿若挚爱亲朋一般。
「呵呵呵呵」
突然,刘协笑出声来他摇着头,可嘴角始终咧开着,笑的格外的怅然。乌篷船上,一张桌案,曹操与刘协分坐两边。
两个酒樽,已经分别添了三次酒,都是曹操主动添的,似乎他的心情颇为不错。
可期间,他却始终一言不发,
「魏武皇帝有何指教啊总不会真的是来为我送行的吧这可不像你」刘协实在受不了这寂然的气氛,主动张口。
「哈哈」曹操笑了,「孤这儿子终是个仁君哪,若是孤肯定不会这么轻松的放你去山阳扈,要造成意外的方法有很多,孤很擅长,比如事先在这船上凿个洞,比如在对岸处设下埋伏,比如一场大火,这些孤都做过」
「哈哈」这次换作刘协大笑了,「是啊,魏武皇帝什么都做的出来,我甚至相信,在我走之前,你还会告诉我「只要我不回都城,那就保我一世之安」,只不过这话,怕是连你都不信吧」
十几年的相伴
曹操了解刘协,刘协又何曾不了解曹操呢
「唉」曹操缓缓的站起身来,「羽儿曾向我讲述过何为大爱将天下黎庶疾苦当成自己的疾苦,将万民之安康当做自己的安康,这便是大爱,羽儿提及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也是这个道理不瞒你,这些年孤从羽儿身上学到的也很多,已经放下了许多戾气若是以往,有人要劝孤归隐,哈哈哈,孤规定要了他的脑袋」
刘协颔首
曹操这些年的变化,他感受的最是真切。
刘协可以笃定,若是没有「曹羽」,那或许曹操依旧能一统,却一定会死更多的人,多出几十倍、几百倍的人
如今的大魏也定然会暴乱四起这便是所谓的以暴制暴「魏武皇帝要没什么想说的,那我就先走了"
「好」
曹操没有说更多的话,很爽快的答应。
刘协朝他笑了笑,印象中,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曹操会心的微笑,两人似乎什么也没聊,又似乎聊了许多。
乌篷船去势如飞,荡开了两岸的芦苇,融入这青山绿水中。曹操站在河边,眯着眼望着这远去的乌篷船。
「大哥,船已经走远了,河边风大,咱们也该走了。」
说话的是曹操的弟弟曹德,这一次归隐,他与父亲曹嵩都会陪曹操一起去「再看一眼吧」曹操感慨道:「看一眼少一眼,毕竟他当过十几年的皇帝,能亲眼看看亡国之君是怎样离开的,这种际遇百年不,千年来也是极难得的」
曹德顺着曹操的目光往河面上看。
孤帆远影水波荡漾,天水一色碧波万顷属于汉的时代终将远去
魏,注定要扬帆起航
「不对」突然间,曹操意识到了什么,他猛然惊呼,「皇后呢山阳公走了,可那皇后呢」
一旁的许褚连忙道:「伏皇后还在汉宫,似乎是她提出要拜见新皇,陛下也允准了。」
唔
曹操眯着眼回过头。
「哈哈哈哈」爽然的大笑声响彻此间,「吾儿像我哈哈哈吾儿像我如此,方才有王霸之气」
乌篷船内,刘协尤自坐在桌案前。
三杯酒下肚,他已经有些晕眩而借着这醺醉的酒意,刘协下意识的脱口。「皇后,为朕斟酒」
这话脱口,却无人响应,也没有回声,乌篷船上只有一名小黄门可就在方才,刘协吩咐小黄门出去,到船舱外面去。
曾经的宫墙内到处都有「眼睛」,如今的他想学着一个人独处,却又下意识的张口呼唤皇后。
只是
没有皇后了,也没有伏寿了,不再是帝王意味着刘协失去了帝王该拥有的一切。
意识到这点的他,微微低下了头。
他回想起昨夜,他与皇后那翻推心置腹的攀谈。
「你愿意跟朕去山阳扈么你愿意么愿意么」刘协双手按在伏寿的肩上,用力的晃动,在之前他已经问过整个皇宫中的妃嫔,无论曾经多么的宠幸,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前往。
虎落平阳被犬欺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究是天子,也不能免俗
刘协紧紧的盯着伏寿,那时候的皇后伏寿紧咬着牙关,她先是点了点头,却最终又摇了摇头:「若你是陛下,那皇后自当追随,哪怕是天涯海角,可若你是山阳公那皇后岂能岂能」
伏寿的话没有讲完,可意思再明白不过。刘协懂了
帝王的婚姻哪里有纯粹的爱慕,那不过是家族的联盟。
伏家的女儿可以嫁给天子,却不能嫁给一个落魄的国公皇后皇后始终是把家族放在第一位的,哪怕是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几年。
「若若」刘协最后问道:「若朕碰过你呢」
这一句话从刘协的口中传出,就有些扎心的味道了。因为
十余年来,他都没有与伏寿同床共枕过,不是不想,而是不行
每日如履薄冰,每日诚惶诚恐恐惧蔓延在他的全身,他是个不举、不行的天子
沉默
短暂的沉寂过后,伏寿的回答依旧让他失望:「这无关乎陛下是否碰过臣妾,这只关乎陛下如今的身份究竟还是不是天子」
现实这就是现实
如今乌篷船内,举目四望,无论是那些曾经有过恩荫、宣誓过对他效忠的,还是有过夫妻之名却最终渐行渐远的,刘协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这便是自由的代价
这便是留给万千黎庶希望的代价「滴滴答」
硕大的泪珠潸然落地
想起伏寿,想起皇宫,想起那些围着他转的奴婢,刘协捂着脸自嘲道。
「朕朕这皇帝当得可真有意思,做皇帝的时候是别人逼我做的,不做皇帝的时候,却是自愿不想做,不能做的」
「九岁那年,董卓把我推上皇位,我就成了他最称心的玩偶,从那以后我天天以泪洗面,上愧祖宗,下愧黎民,没有一天快乐的日子,没有一天自由的日子,如今他曹子宇给了我自由,让我脱离了这苦海,我本以为我该觉得很快乐,可可根本没有快乐,只有落莫」
刘协缓缓起身,自己又斟满了一盏酒,一饮而尽。他迷离了,他如梦似幻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追求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