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
边城府院,中庭高高飘起鸟兽旗麾,树上栖息鹊鸦,一个郎中提着药箱匆匆赶来。
“张将军,人呢”郎中刚进大厅就注意到枯槁如鬼的蛮狗。
“救他,他非蛮夷。”张宜方说完搀扶刘尚落座。
刘尚浑身发抖,干瘪的大腿不住颤栗,他不惧死亡,可安西孤城的故事没有写下来,他现在不可以闭眼。
郎中伸出一只手按在其手腕,刘尚下意识躲闪,一想到这里不是西域炼狱,他又露出憨厚的笑脸。
张宜方注视着这个笑容,微微扭过头去,鼻子发酸。
“无碍,我给你拿药。”朗中一脸镇定,取出黏糊糊的药丸强行塞进他嘴里,随后眼神示意张宜方借步。
“身体濒临极限,脏腑气血衰竭了,仅凭意志支撑。”
朗中面色苍白,行医数十年没见过意志这么可怕的病人。
“必须救他”张宜方死死扼住郎中肩膀,一脸哀求。
“最后一口气卸完就丧命了,我只能暂缓几天,张将军赶紧送他去凉州。”
朗中摇头。
“无药可医”张宜方锥心饮泣,悲壮的安西不能再添一具英魂,他刚刚从绝望里爬回中原啊。
朗中见张将军的痛苦不似作伪,犹豫片刻,直白地说道:
“除非药王孙思邈的后代愿意出山,可他在终南山隐居,不问世俗。”
“那就好。”张宜方转悲为喜,“切记保密。”
“张将军,药王后裔不为权贵折腰,皇帝都请不动。”朗中临别时委婉提醒。
“他是炎黄子孙吗”张宜方问。
“当然”朗中很疑惑张将军这個幼稚的问题。
“那便够了”张宜方铿锵有力,快步走回大厅。
“啊巴啊巴”刘尚嘶哑声带,拼命做挥笔的手势,他清楚自己的情况,只求写完。
张宜方接过侍卫递来的毫笔宣纸,轻声道:“你慢点。”
刘尚趴在桌案奋笔疾书,不时剧烈咳嗽,鲜血滴落宣纸,他咬紧牙关,只是热泪盈眶模糊了视线。
足足三刻钟,毫笔跌落在地,刘尚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不辱使命,我尽到了所有的责任。
该休息了。
好累啊。
“连夜送往凉州,若是英雄死在半路,某宰杀你们”
张宜方怒视亲信,凉州再找御医续命,等药王后代。
“遵命”士卒斩钉截铁,背着传奇人物离开边城。
深夜,挽着双曲发髻的妇人靠近书房,便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抽噎声。
“夫君,我进来了。”她提着食盒推开房门,“心情不好”
“没事。”张宜方故作洒脱,可通红眼眶暴露他的情绪。
“你我夫妻,还用伪装么”妇人踱步近前,轻轻拍着相公的肩膀,理顺他散乱的鬓发。
霎时,在战场出生入死的铁血汉子,竟在夫人怀里哭成泪人。
“太绝望了,太苦了”张宜方身体轻微抽搐,就算是戍边军人,他都害怕代入安西军的绝境。
妇人拧着眉头,拿起染血宣纸,从第一行开始浏览。
当看到“孤悬西域,隔绝消息六十三年”这几个字,眼前顿时模糊一片。
就好像尘封的久远历史,在此刻活灵活现。
她强忍心酸,手指轻轻抽动。
没有援军,没有犒赏,整整六十三年无数个日夜,龟兹城见证两万安西军壮烈殉国,无一乞降。
白发苍苍的老卒们站在城头,大喊着“九死无悔,誓死不退”,他们浑浊的目光看向东方,似乎在直视太阳,似乎在想念故乡。
都死干净了,只剩那个七岁就敢在城头擂鼓的顾长安,他十岁开始杀敌,一直一直
妇人几近窒息,仰头不敢再看宣纸。
全篇都是轻快简单的描述,可她分明看每一行字都写满了“绝望”
她与张宜方相对而泣。
“粮尽援无,人亡,寸土未丢。”
“满城白发军,死不丢陌刀,独抗六十载,不敢忘大唐。”
“长安,长安,只剩他一个人,所有的责任重担都留给他,所有的黑暗都由他承受”
张宜方哽咽难言,读到最后,他心如刀割,甚至都希望那个年仅二十三岁的男人早点去死。
是的,去死。
那样就解脱了啊。
凭什么
我从没亏欠任何人,凭什么要经受地狱般的煎熬,我凭什么要遍体鳞伤高举火把,我凭什么不能投降去圣城享受荣华富贵
因为我要捍卫疆土,因为我一旦退了,华夏民族最顽强的精神就崩溃了。
所以我一人杀四千蛮夷,所以我日日夜夜枯坐望楼,所以我一个人擂鼓,一个人举旗,一个人庆祝。
“长安呢”妇人艰难抑制情绪,颤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