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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板街(2 / 2)

降逢乱世,孑然一身。对她自己来说,现在离开罗文,有可能失去的是她最后的筹码。她还没那么傻。

罗文有重重心事,看起来并不太想搭理旁人。恰巧淮真也不太想和她聊天,便一路无话,眼看轮渡驶离天使岛,向南面的市区开去。

早晨的日头在海上露了头,峡湾里雾锁金门的海雾渐渐散去,空荡荡的金山湾里,只有来往的轮渡,并没有看见传说中的红色金门大桥。

船的左侧,一座苍翠碧绿的小岛浮现在大海中央。除去树木,空荡荡岛屿最顶端,一座米白色宫殿巍巍屹立。轮渡广播适时的以英文解说这座海中岛屿:“这是恶|魔|岛,岛上是监狱区。这座岛屿用以关押内战逃兵与美利坚为敌的敌对分子,迄今为止,岛上囚犯无一生还。”

船上游客的惊呼声中,淮真回头去看渐行渐远的孤岛。不知是否是错觉,日光底下,整座岛屿突然地看上去有些阴森可怖。

船驶离恶|魔|岛,那城市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立在甲板上,码头上传来熙熙攘攘的城市声响也间或可闻。甲板上突然响起一阵小孩子的声音,一个淡金色头发的白人小孩率先发现远处渔人码头上的端倪。

“妈妈快看!海狮!好多海狮——”

船上接连响起尖而细的惊叫声。淮真趴伏在栏杆上,在太阳底下懒洋洋的眯着眼看那越来越近的码头。层层叠叠的小型白色渔船齐齐停泊在码头上,将白色码头与木质栈道齐齐包围。行人穿梭在木质板房商铺之间,间或有人在晨间奔跑。三两海狮从海水中露头,看似想要沐浴阳光,沿着海岸爬上陆地,路上行人却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岸上最醒目的是一座蓝白色的房子,房顶的星条旗随风飞舞。房子上写着一个英文单词与阿拉伯数字,待淮真看清那是ier 39时,船身一荡,靠岸了。

“快,趁着缆车还没走。”罗文催促道。

淮真回过神时,眼尖的乘客早已望见远远驶过来的红色缆车,先于众人跳下船,朝缆车站拔足而去。罗文也不甘示弱,一手拎着箱笼,一手拽着淮真跳下船,在码头与栈道上矫健飞奔。罗文个头也不高,仍留在船上的乘客们看见这穿唐装的妇女,拽着女儿飞快远去的背影,穿着粗跟布鞋的脚将短而粗的两条腿抡得像陀螺一样,都不免发笑。

其中有人冲着那个方向喊了句:“太太,下一辆缆车二十分钟就到,别急啊——”

罗文执拗又顽固,连这区区二十分钟也等不了。待两人跑到电车站,那缆车司机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不及她两喘口气,便将缆车缓缓开了出去。罗文急的跳起来去追,一边追一边拿手掌去拍那大铁箱的车身,看得车身外攀附着的乘客哈哈大笑。

电车驶出去一截距离,司机终于良心大发的将车停了下来。罗文拎着行李慌里慌张的从车门上前,里头有乘客终于忍不住说:“太太,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罗文立在车头,两手在衣襟里摸了摸,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值钱物件遗失。仔细又想了想,这才回过头,发现她可怜的便宜女儿被落在了距离电车站二十米开外的地方。

对于刚才发生的这一切,淮真实在有些目瞪口呆。

她立在原地缓了口气,突然地盯住电车犹豫了。两秒过后,她终于还是迈出步子,跟着罗文上了那辆owell-an缆车。

在缆车众人哄笑声里,罗文与她在那三节车身的缆车尾挑个位置落座。

铛铛铛——

缆车摇摇晃晃的开了出去,淮真头贴着车厢,望向窗外。车外攀附着四五个年轻白人,清一色的着了浅色单衣与蓝色牛仔裤。此外,这座城市只稀疏地漏了一点影子给她看。

铛铛车离开码头,慢慢地加快速度,驶上坡地。淮真被那力道掀得死死贴着座椅,看外头年轻人们紧紧抓着皮制扶手,颠来撞去,笑闹成一片。

车身猛的一颠,淮真身体随之往前一倾——车驶上了高地。

外头年轻人一阵惊叹,齐齐朝缆车的始发点望去。淮真也随之回头,从玻璃窗外望向缆车后方,从那里,可以无比清晰的望见整个整个码头与海湾,以及沐浴在海湾中央的整个恶|魔|岛。

困意袭上来,淮真不由眨了眨眼,好似这一秒能将这座城市的清晨定格在她眼里。

·

这座城像山脉连着山脉,乘坐缆车有如乘坐过山车,从这座楼,倏地就滑到了下一个目的地。

打个盹的功夫,一眨眼,司机喊道:“企李街到了——”

车上只有两名中国乘客。所有人都朝她们这边看来,集体担心她们坐过了站。

门打开,两人晃晃荡荡地下了车。

缆车很快开走,清晨里,中国城外空荡荡的缆车站,孤零零的立着两个身影。罗文躬身,将手头行李一分为二,双手拎着。

“跟上。”说罢,便往一处窄窄巷道熟门熟路的快步走去。

淮真揉了揉眼睛,猛地呆立住。

黑色砖瓦砌出了楼阁与廊檐,有些斑驳古旧,在这座这个时代已足够现代化的都市之中,仿佛千与千寻的世界里陡然拔地而起的汤婆婆的宫殿。清晨却比这座城市的其他地方更早造访这座宫殿——这座宫殿里,间或有庙宇与茶肆;路上已有小贩,用扁担挑着两只箩筐,吆喝着早餐茶点。狭窄道路两旁,稀稀落落地停着的几辆汽车,是这唐人街里最为摩登的符号。

这初初看上去积攒了岁月尘土的城中之城,破落之中,自有它的一份独特气定神闲。

顿了顿,淮真小步上去,跟着罗文身后穿梭在街市之中。

街上间或有三两高颧骨紫棠色皮肤的广东人,推开屋门,走到街上来,伸了个懒腰。看见罗文,笑着招呼:“哟,季太,好久冇见。这位女仔是?看起来好生面生。”

罗文显然没什么心情唠家常,三两句打发掉老邻居,领着淮真快步经过富丽堂皇的上海饭店,穿过一条条街巷,走进都板街。

十分钟后,两人停在一间两层瓦楼前。

淮真抬眼一看,门顶牌匾上烫了四个繁体大字:“阿福洗衣。”

季罗文揿了揿木门旁的铜铃,一个少女惊喜笑声从屋里传来:“是不是妈妈回来了?”

伴随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拉开来。

“妈妈回来了!怎么样,累不累,香港有没有什么好吃的,有给我带回来么?”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母亲折腾两月整,你除了吃就不知别的了?”

那少女不理,伸手去夺罗文手里的箱子。

罗文半只脚踏进屋里,一个侧身,屋里少女和屋外少女就这么打了照面。

略嫌长的瓜子脸,典型东方人平淡无奇的五官;虽挑不出什么错处,但那脸蛋上略高的颧骨与两颊上点缀着的几粒太阳晒出来的雀斑,让她显得又些苦相。大概是罗文的遗传基因太强大,屋里那少女看上去十六七岁,却并不比淮真高出多少。

她手里正拿着毛巾擦拭湿漉漉的长发。一对上淮真的眼睛,手头动作便停了下来。嘴张了张,过了好半晌,才缓缓回头:“妈妈……你从前背着我与爸爸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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