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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克兰3(2 / 2)

他觉悟很高的点点头,“抱歉,请将上一句换成陈述句。”高个警员趁机快步进来,将胳膊下夹着一沓资料与两只冰袋递给西泽。

他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人吓一大跳,仓皇逃开,将门合拢。

房里再度安静。

一只冰袋隔着桌子推过来,淮真没接。

放在桌上那张肿胀充血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讲讲陈丁香。”他开口了。

“她是我同学。你来学校那一次,她发现我认识警察,便来药铺告诉我她过得很不好,想回到中国去。我并不认为这对她更好,便拒绝了她的请求。她偷盗了店铺药材……”

淮真反复复述这件事。但她没提陈丁香自认偷渡经历。

西泽盯着自己,她以为他认真在听,但随后,她发现实际上他也许并不关心事实本身,仅仅只是盯着自己脸颊而已。

于是淮真住口了。

“你什么都没承认,对吗。”他接着问。

“我什么都没做。”

“嗯。那就很好。”

他握着钢笔,一刻不停在一沓厚厚资料上填空。淮真低头,发觉他反复重复的动作是签名。

龙飞凤舞ceasar herbert von uhlenberg,写到最后,潦草的只剩下一长串波浪线。

纸页上方写着,保释单。

写完无数个波浪线,他捏着那一沓纸页起身开门,向外面询问了一句什么。

来人答了句什么,他立刻回头说,“来。”

淮真迟疑了一下。

“医生来了。你需要处理一下伤口。”顿了顿,他声音轻缓了一些,“你半张脸肿得像猪头一样。”

说完这些话,他脚步很急的出去了,像是故意似的,根本不留给淮真反应时间。

淮真脑子里一片茫然。放空两秒钟,起身出去。

白人医生已经等在铺就橙黄色空旷大厅。一见她出来,指指一只椅子,叫她自己推过来。

淮真半张脸肿起来,一只眼睛火辣辣的,不是特别能看清东西。待她视线寻到那只椅子,一名不知蛰伏在哪里的警员突然一下跳出来,将那只椅子抬到医生身旁,又一溜烟跑了。

她坐下来。那医生戴上手套,碰了碰她的脸颊,仔细看了看,说,没事。过两天消肿就好了。

给伤口消毒的时间里,她一只听那名白人医生喋喋不休的抱怨,说真是荒唐。虽然这是白人警局,但是给黄人治病大可以去给东华医馆打电话,或者至少提前告知。她这辈子可从没有给黄人看过病。

虽然不满,她仍尽职尽责为淮真做完消肿工作。

那数十分钟里,她远远听见过几次洪凉生讲英文的声音。是英式发音,但并不十分地道,带着一点伦敦唐人街味。她猜想,这可能是他是个坏学生的缘故,即便去了伦敦,也无时不刻去唐人街鬼混,所以混出这种发音。

他始终用那种很轻松的语气刁难着这群傻大壮的市警察。“我爹地病了,病的快死了。他牙都掉光了,用的是镶金的假牙。他不在家里。你们别妄想叫他来做我的保释人了,没人会保释我,因为我就是个没什么用的地痞无赖。烂命一条,杀一个不亏,杀两个满赚不赔。你们要找他?我建议你们去鸦片烟馆里找找,他说不定就在那里。对,就是用他的金假牙吸着大烟,有三名以上的裸|女正坐在他身上给他做马杀鸡。我建议你们去找他试试,说不定他会免费邀请你们加入。”

从那声音里,她感觉到他身体状况暂时还不错。也许挨过一些拳头,但那些拳头比起淮真挨的,对他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市警察也许暂时还拿他没什么办法,因为很多人都有行贿把柄在洪爷手里。但是这事事关联邦警察,非同小可,他们不肯善罢甘休,又拿这条背后受贿链没什么办法。所以他们想要洪爷出面,至少给双方一个满意交待。

淮真挨的那一拳,来自于陈丁香与洪凉生作孽的总和。一个人放置了炸|弹,另一人引爆□□,而她只是恰巧路过而已,就被抓来了这里,替这两人作的孽遭受严刑逼供。她实在冤死了。如果不是西泽,她都不知道拿什么走出这里。

如今在太平洋背后那片狼烟大陆,从五年后,一直到千禧年之间,无数人,拼上全副身家也想要求得这样一张美国船票。这样一张船票,和泰坦尼克上的救生艇一处小小船位一样珍贵。

呵美国公民。

西泽很快回来,医生也给他作了简单消肿。

向医生致了谢,他对淮真说,“走吧。”

“去哪里?”

没回答。

汽车停在大旧金山地区警察局门外。他用没受伤那只手拉开副驾驶室,请她坐进去。

天上有蒙蒙雨,落在玻璃窗上,窗外世界只剩下霓虹灯斑。

车缓缓开动,晃荡的汽车里响起引擎声。于是窗外世界彻底消失了。

车开出半条街。短促的笑声响起,有些突兀,像是泄气。

他缓缓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认为你会懂那个华人女孩的口音吗。”

淮真答,“因为我分不清thk与sk,loun和noon。她讲话口音与国语区别也是。”

西泽接着说,“你走那天,麦克利问我,在中文里,‘豹子’是什么意思。他说,那个女孩突然叫住你,对你说了这个词。‘爆纸’,你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对吗?”

淮真盯着他的侧影,然后转开头,嗯了一声。

那天她仍可以模棱两可说她不知道。她知道那不是个好词,因为她仍还没问过云霞这个词的确切含义。

但这一刻她知道了,便装不了无辜。

淮真缓缓说,“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骗了麦克利和你。我很卑劣,是个地地道道爱钻营的投机取巧的中国人,不论做什么都无法自证清白。”

西泽没再讲话。

是,你是个爱钻营,投机取巧的中国人。你具备他们具备的一切卑劣品行,但是我仍然对你讨厌不起来。

甚至我也做起你的帮凶,不论是非,将你隐瞒的,做过的或者没做过的一切统统抹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甚至忘记你也是华人的一份子。

两人都沉默了。

就在这沉默里,淮真心里一个弦轻轻动了动。

她回想起在警局办公室里他根本没有听她在讲什么,便毫不犹豫在保释单上签字,也突然明白为什么西泽要讲这句话。

因为这两件事,他都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她便是无辜的。

淮真慢慢将那裹着纱布,什么都看不见的右眼望着窗外,对他说,“谢谢。”

他问,“疼吗?”

她摇摇头。

一旦安静下来,气氛便令人有些沮丧。

有人会想起警局那个认知。

这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认知。它来的太早了,在最不该来到的时候到来。

在什么都没萌芽时,便让人过早清楚认清这道现实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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