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就是为了不肯让我们之间带上这个“假”字。
是的,尽管我不可能说得清,在这世界上我与他之间是怎样一种联系,但我决不愿让这种“联系”抹上任何一点“假”的色彩。
五
第二天中午,我就来到他的宿舍里吃了第一次饭。我没有在意别人怎样看我,我就像平时去食堂打饭那样端着饭盆走进了他的宿舍。
这是我第一次来他这里吃饭。我想起当初他来我家里时,我跟他一起吃饭的情景。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独个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吃饭,好像是从那时起我的内心深处就感应到我跟他之间会有一种抹不掉的联系。
他给我做的是松菇炖猪蹄。因为他听人说炖猪蹄最补身子,所以他特意买了猪蹄。他细细地收拾干净,细细地用文火炖,按照听来的意见,炖时加了不少醋。据说放醋可以使猪蹄的营养成分容易被人体吸收。
他把饭菜分成两份,他和我每人一份分开吃。
后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这样将饭菜分成两份,和我分开吃。
他这样做至少有一个作用,让我最初与他在一起吃饭时,在心理上放松了很多。
最初的时候,我腼腆地面对着自己的这一份饭菜低着头,可以不看他,也可以不说话,默默地吃。
后来他说这样做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让他自己心里觉得很坦荡。他毫无理由地感觉把饭菜与我分开来吃心情坦荡,也是毫无理由地认为若是两个人在一个菜盆里夹菜吃饭则有些暧昧的成份。他毫无理由地这样认为。
后来,很长时间以后,我们才在同一个菜盆里吃菜,不再分成两份。那时我们彼此间感觉到再将饭菜分成两份,未免太做作了。
他平时还是吃食堂,每星期自己做两三次饭,请我来吃。他做饭的技术差些,他在意的是营养成分。
每次他都是在午餐时请我来,因为中午这个时间给人留下的想象空间要小些。后来我们就定下来,我星期一、三、五的中午来他这里吃饭。
时间长了,我们两个在一起吃饭时就渐渐自然了,边吃边说些话。有时我讲一讲班里发生的小事情,有时彼此讲一讲天气,讲一讲季节。更多的时候,我们是讲学习,讲数学。我们在一起时,总是大约有一半的时间会讨论数学。
从第一次起,吃完饭我就争着要洗碗,但他却坚持各人洗各人的碗,不用我给他洗碗。他说是做学生时自己洗碗洗惯了。过了很久以后,他才不再坚持自己洗碗,让我来洗。
我洗碗时他就坐在一边看着我。我在他的目光里将碗盘一只只洗好,叠放在一起。碗盘相碰时发出轻轻的响声。这情景,很温馨。
一切都进行得很自然。有一天吃完了饭,洗好了碗,时间还早,我便帮他整理房间。我一边跟他说着什么话题,一边动手收拾他那些凌乱的物品,等到他意识到应该制止我时已为时已晚,我已将整理工作进行到一多半了。这种形势已经让他没法再拒绝我了。
只一小会儿,房间里就变得井然有序了。
“好不好?”我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成绩,一边问他。
他不好意思地说:“好。”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只是为了这些小节问题耽误时间,不值得。根据质量守恒定律,整理后和整理前仍然是同样的质量,所不同的是付出了时间。”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时间有时对勤快人宝贵,有时却对懒人宝贵。”
他也笑了:“那你说我是算勤快人呢,还是懒人?”
我说:“您嘛,有时候是个勤快人,比如思考的时候;有时候则不是个勤快人,比如不思考的时候。”
他说:“这很好,这样时间对于我来讲就总是宝贵的了。”
我们两个都开心地笑了。
从这一次以后,我就经常帮他收拾房间了,他也不再拦我。
六
这些天我对一个词语有了深刻的体验:潜流暗长。我越来越感觉到周围有一种异样的眼光在跟着我。这眼光好像会说话,会议论,它让我感到日重一日的压力。
关于我俩的传言也开始有了。以往没人注意我们,但现在我经常到他的房间里吃饭,这事没法瞒住别人。
当人们看到一个女学生经常出入一个男教师的宿舍,还跟他一起吃饭,没有谁会认为这事很正常,因此传言是不可避免的。
这让人很无奈。我和他既然无法消除这些传言,就只好“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好在我们对这些是早有思想准备的。
他说:“与你顺利地升入大学相比,其它的任何事都无足轻重。”
他说这句话时就已预料到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我们对传言采取漠然置之的态度。不论别人怎样看我们,我们都对此毫不理睬。
我们能够做得如此坦荡是因为我们的心里坦荡。尽管我们很亲近,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丝毫暧昧关系。
不管人们相信不相信,我们真的是没有暧昧关系,并且连暧昧的想法也没有。我们俩的心思全在我的学业上。
凭心而论,他对我有没有什么“想法”呢?比如,他是否想过与我发展一种超越师生关系的关系?或者是否想过将来可以娶我为妻?很久以后,我知道,他从没有这样想过。因为他从第一眼一见我就认定我将来会很有出息,认定我将来肯定会考上名牌大学,而且将来会有更大的发展。他认定我将来的地位会远远地超过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他不做妄想。
但他承认,他喜欢我,十分喜欢我。
他从未对我有过非分之想。尽管他给了我决定一生前途的扶助,但他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只是想他无论怎样帮我都值得。
首先是他愿意帮我,再有他认定他是在帮一个将来会很有出息的杰出的人才。
那么,也许有人会问,假如我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而是一个男孩子,那他还会这样帮我吗?
关于这一点,我没有在他那里得到过答案,也从来没有和他讨论过这个话题。我想,这是一个无法讨论的话题。这就像我们无法讨论假如我是一个男孩子,那么他还会不会第一眼看见我时就打心眼里喜欢我一样;就像我们无法讨论假如我不是一个长得美丽的女孩而是一个长得很普通的或是丑的女孩,那他还会不会如此喜欢我一样。
这人世间,有许多话题是我们无法讨论的。事实发生了,存在了,便是在世间划下了一道轨迹,而我们无法对这个轨迹上的每一个点的形成都做出结论。
那么,我对他有什么想法没有呢?
同样,这也是一个不好讨论的话题,尽管我对此最有发言权。
首先我的心思几乎全用在了学习上,对其它的东西我很少想。凭心而论,我也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能够预想到自己会是怎样一个将来:那会是一条长远的辉煌的道路,那条道路是与庸常的生活道路划不到一起的。但同时,我又无法讲出自己内心对他是怎样的一种特殊的亲近。在我的一生中,我会永远记住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扶助我的人,这样一个可敬可爱的父兄般的人,知己般的人,也可以说是情人般的人……
说是情人也并不可怕。很久以后,将来的某一天,我才明白,尽管我们从没有过暧昧关系,但他却可以说是我内心深处的情人,我生命里的第一个情人。
但是我却不知道,可不可以说我也是他的情人。我希望我是,我希望这句话在他那里也是肯定的答复。我希望我们之间尽管毫无暧昧关系,尽管他对我毫无非分之想,但我希望在他心里我也是他的情人,但我没能从他那里找到这个答案。
七
亲近,是一种幸福的感觉。
在将来的日子里,我一生都在庆幸自己与他有过的这一段亲近的日子,有过这一段并不长的亲近的时光。
我也很庆幸我曾经给过他这么一段快乐的幸福的时光。
可以这样说么?我给他?
我有什么理由说是“我给他”呢?我能感觉到每当我在他面前时他有多么快乐和愉悦,但这也许并不是理由。
我不需要理由。我无需讲出理由却可以说是“我曾经给过他这么一段快乐的幸福的时光”,就像我与他从未有过非分之举,而我却可以说是他是我的情人一样。
每当回忆起这一段时光,我的身心便会仿佛重又沐浴在那春末夏初的丽日里。
那时阳光总是十分明丽地照在他房间的窗上。
那时我常能体会到什么是“近在咫尺”的感觉。
“您妹妹叫什么名字?”
“她叫陈绵。”
“她长得好看吗?”
“一般吧,还行。没有你好看。”
“她有多高?比我高吗?”
“差不多吧,她到我的鼻尖。”
“我到您哪里?来,我跟您比一比。”
那天不知怎么我们的话题转到了他的妹妹身上。我那么想知道那个小妹妹的情况,从学习到爱好到她的身高。后来,我非要跟他站在一起比一比,看一看我与他的妹妹谁高。
我像小雀一样跳到他面前,拉过他来跟他比。我把一只手平放在头顶,掌缘正好抵在他鼻尖,而我的鼻尖差一点就贴上了他的下颏。
这是我与他平生挨得最近的一次。我感觉到了他领口发散出的雄浑的男人气息。我想他也肯定能嗅到我发际的芳香,那天我刚刚洗了头发。
我感觉到他不由得在我脑后的发梢上轻轻一抚,随后却别转了脸。
我低垂了头,退开一步,说:“那我,跟您妹妹一样高。”
这是我俩一生中挨得最近的一次。我的鼻尖差一点就贴上了他的下颏。后来我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是我再往前挨一点,我的鼻尖就能触到他的下颏了。我那时怎么就没有再往前挨一点呢?
要是他轻抚我发梢的手再稍稍重一点,我也能挨到他了。但是那时,他只轻轻地抚了一下,并且马上别转了脸。
很久以后,我回忆起来,在那段快乐愉悦的日子里,又每每总是带着那么一种或深或浅的遗憾。
八
有一天,下雨了。春末夏初的雨虽不猛烈,但也已能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张雨线织成的巨网里,沁凉的雨线让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起来。
我们俩在他的宿舍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似乎在这雨声里再不好讲什么话题,只该用心享受这美妙的湿润的天然的雨音。
突然,一下尖厉的刺痛来自后颈间。我不由得“啊呀”叫了一声跳起来。我飞快地用手拂了两下,但刺痛仍在继续。
“怎么了?”他急忙来帮我察看。
原来,是一只蚂蚁在我的后颈上蜇了一下。
他急忙伸手指来掐那只蚂蚁,但他的心有点慌,不敢下手似的。小蚂蚁没掐住,钻入我的衣领里去了。这时候他要是稍稍掀一下我的衣领,还能够逮到它。但他没有掀我的衣领,而是张惶地毫无主张。
刺痛还在往我的衣领里深入。这时候如果我说一句“快捉呀”,他也还能够逮到它。可我那时候却没有做声,我只是歪着身子,把颈项伸给他,等着他掀开我的领口来逮。
小蚂蚁一路逃一路蜇,顷刻间我的颈子上便有了一道长长的火烧火燎的蜇痛。这蜇痛从颈间直延伸进蚂蚁逃入的衣服里去了。
他突然转身就跑,跑向屋外,边跑边急急地说:“你赶快自己逮它吧。”就带上门逃掉了。
我在屋里,脱下上衣,好容易才逮住了这只可恶的小蚂蚁。背上已被蜇了好大一片,灼痛难受。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来。他的身上被外面的雨淋了个透湿。刚才他没有躲在房檐下,而是远远地跑开了。
我急忙把一条毛巾递给他。
我有点心疼地看着他浑身精湿的样子,说了句:“您快换衣服吧。”就拎起伞逃掉了。
我打着伞在雨里走,心情黯然地怪他为什么不掀开我的领口来逮那只蚂蚁,又黯然地在心里怪自己为什么没有让他掀开自己的衣领来逮它。
又想到,他宁可让自己淋个透湿也不肯掀一下我的领口,这种对我发自内心的呵护,又让我忽然眼底湿润。
还有一次,为了迎接一个明丽的夏日,我帮他整理房间,连床底下也彻底地清理了,干完了活,弄得一头一脸的土,我就在他这里洗了头发。
他替我到外面泼了洗下的脏水,免得我自己去泼会里里外外地滴水。他顺手又为我在盆里换上了清水。
洗净了擦干了头发,他很欣赏地望着我。我知道自己刚刚洗过的头发是很美的。
我左摆右摆地抖着长发,一边要他把放在桌角上的发绳递给我。他拿过发绳来递在我的手里。我这时闪过一个念头,想要求他从后面轻轻地把头发替我拢上。
可我没有说出口。很多年以后我真的很后悔我没有这样要求他。一次也没有,在那么一段愉悦亲近的日子里,我竟然一次也没有这样要求过他。
那天,我自己从脑后背过手去,自己用发绳拢上了头发。
其实,那时我完全可以对他说:“来,帮我好吗?”
我想他会很愿意。他会高兴地过来,站到我身后,小心地笨笨地用发绳替我拢起头发。那是湿湿的光滑柔顺的一头长发。
那长发会在他的手心里颤动出一种在将来的记忆里让人永生难忘的美丽的心情。
但我没有说出口。
他也就没动。
他只是那样很欣赏地望着我,很爱护地望着我,那是没有一丝贪念的爱护。
黑发衬着我的脸庞,我微垂下头,手背到脑后,用发绳慢慢地拢着自己的头发。
唉,我那时为什么就没有要求他呢?
“来,帮我好吗?”
我那时为什么就没有开口呢?
后来的日子里,我一想起这些,就会为此在心底里微微地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