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来说,金丹期以上的修仙入道人士有两条命。
所谓“金丹”乃筑基期之后,体内蕴涵天地灵气于识海结丹而成,正如妖仙内丹,金丹结成后,修士往后的每一次修炼境界,都是在修这颗丹。
正常情况下,他们生、老、病、死,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会带着这颗识海金丹羽化登仙??
但偶尔也会有不正常的情况。
比如南扶光此次秘境遭遇。
数日前,秘境中,她亲自操持着让无幽的第九十八剑捅在她的心脏经脉,若换做普通修士,一命呜呼几乎是既定结局。
但好就好在,她身体内还有一颗完整的金丹,只要碎了这颗金丹,让金丹所蕴含的毕生修为灵力尽数放出,续命经脉,如此孤注一掷,她便有活命的可能。
??代价是从此她与寻仙闻道之途再无缘分,只能安心地做一名身强体壮的凡人。
所以当浑身是血的她被杀猪从秘境中抱出来的时候,无论是杀猪还是宴几安只是看一眼她的情况就知道,这金丹和她的命,基本只能二选其一。
在那四面漏风的土坯小屋内,将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南扶光放在小床上,从她胸腔内流淌出来的血迅速染红了整张草席垫。
男人抬手,指尖刮了刮她冰冷的脸侧,而后以过分冷静自持的果断,伸手向她识海金丹处探去。
是跟来的宴几安从后捉住了他的手。
对于大部分修士来说,要碎了金丹,耗费前半生修为来换取苟活一命,从此沦为凡人,他们宁愿就这样死去。
所以宴几安犹豫了。
但杀猪匠却是从头至尾不认为这件事是个选择题。
“再耽误血都流干了。”他头也不回淡道,“这草席倒是正好用来裹一裹,风光送葬。”
若是此时有外人在,大概也会惊讶那目无尘埃的云上仙尊也会有这般双眼泛红的时候,开口时,他嗓音沙哑得可怕。
“南扶光一生任性要强,为争宗门第一,为争修为进阶,在意灵骨灵根不够精粹上层......”
眼前浮过她那些字体凌乱的日记稿纸。
宴几安停顿了下。
“她不一定会做碎金丹保命这个选择。”
“哦。”
耐心听他废话完,杀猪匠笑了笑,笑意没达眼底。
“那很遗憾这事她说的不算。”
“她会怪罪你。”
“你这么怕她怪罪还不得把怪罪她的事做了个遍?让她去死这件事倒是意外的挺坚定。
就算没长耳朵都能听出男人话语中毫不掩饰的嘲讽,宴几安看似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木着一张脸站在床榻前。
俯身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血液还在不断往外渗,像是准备干脆就这样一鼓作气流干了似的架势………………
她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宴几安有些恍惚地想着人的脸如何能够苍白成这样,被死气笼罩。
他想碰碰她。
就像是动物的本能想要以触碰的形式去确认一些既定的事实。
奈何横在两人中间的男人并不会允许他这样做。
“你若是怕被连累现在可以走。”
男人看似也很烦有个人杵着,除了添乱子,又没什么用。
宴几安原本下意识想说他不走,但此时从里间奔出来的三只小猪已经到位,其中一只“噗”了声蹄子下面打着滑飞上榻子凑到南扶光身边,相当着急地用脑袋去供她的脸。
剩下两只齐刷刷地挡在他的面前,送客的意味十分明显。
垂于身侧的手无声握紧,宴几安后退一步,此时余光瞥见了南扶光手中的真龙龙鳞??对此物势在必得的他有一瞬间的犹豫,但正如一开始那般,此时他的犹豫甚至比方才更胜一筹。
他不欲此时强行带走真龙龙鳞。
若南扶光还活着,大概率也是成为凡人,将心比心她或许会更能理解关于修仙问道对修士有多重要,他或许可以说服她自愿交予真龙龙鳞。
若她最终命星陨落,人死灯灭,倒也再无其他顾虑。
想到后面这种猜测,宴几安感觉到胸腔之内也如同与其连心被生捅??
当日大日矿山之劫难,站在姻缘树下以为南扶光命星陨落的相似疼痛再一次袭入五脏六腑。
眼底翻涌着难以言明的情绪,呼吸都也有一瞬凝滞。
“我明日再来。”
留下这句话,云上仙尊转身离开了这充满血腥气的土坯房。
而后他再也没有回来。
宴几安走后,夜里,南扶光醒来过一次。
那是她濒死前全身经脉与脏器最后一次契合协作,如乐曲奏鸣结束前最后一次高.潮。
用通俗一些的话来说,这叫回光返照。
她醒来时候身上已经没有再疯狂往外流血,屋内的光线很暗,她努力睁开眼也不是很看得清,隐约看见床头坐着很大一坨的东西,她愣了愣,以为棺材板自己长腿挪到她身边准备把她装走。
“秘境里坐轿子把这辈子被装盒子里的份额都用完了,我现在有幽闭恐惧症,躺不了棺材,你走吧。”她抬起手,推了推棺材板,“火葬。然后把我洒进海里。
掌心推在棺材板上,手感硬中偏软,她动作停顿了下,脑海中迟钝地“哦”了声,手还压在上面没放下来,换了个嗓音问:“怎么没给我换衣服呀?"
她一身都是血。
衣服都结块了,一动哗啦啦的往下掉板结的血渣。
“不确定换哪种。”床边的棺材板开口说话了,嗓音低沉且无起伏,“合适躺进棺材里的那种得特地去买。”
南扶光把手拿开了,咳了两声,倒是没有那种呛血的难受了,只是嗓子像是被火烧过一样......她打了手势想喝水,但眼前的棺材板不给她倒。
南扶光心想这人过于的冷酷无情时,他用一种更冷酷无情的语气告诉她,她快死了,身上的血都要流干了,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废了金丹活下来,要么今晚就死。
南扶光听完觉得自己快不认识“死”字了,脑瓜子嗡嗡的,她只知道自己口渴的厉害,说:“先让我喝杯水。"
“失血过多,喝完不用今晚,现在就死。”
她陷入半晌无言,看上去居然真的有些犹豫。
男人心中颇为嘲讽地想这师徒二人的心意相通在了完全不必要的场合,一边嗤之以鼻脸上也没掩饰好这种情绪,抱着胳膊坐在床边,他的一张脸色非常难看。
壮壮跳上床榻,不顾南扶光一身又脏又乱拼命蹭她,小猪身体上稍微温暖的提问唤醒了她的一些理智,她安静下来,认真的思考了下杀猪说的话。
人生很多时刻面临选择,如果要排序,那么现在她所面临的情况,大概能预定一个前三。
过了很久南扶光回过神来。
但她依然觉得十分难过。
她动了动手指,身边的人倒是依然是棺材脸但还是动身把她扶了起来,让她靠坐于床边。
他的脸莫名其妙还是很臭。
完全没有对于将废(或者将死之人的同理心。
对于她的犹豫,这杀猪的表现出了几乎不近人情的不愉悦,南扶光觉得这大概就是修士与凡人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
他根本不能理解她在难过什么。
“过去的几十年里,我做梦都想进入金丹期,我没有灵骨,是天赋不太好的三灵根,为了不让别人看不起,我练剑的时间是别人的两倍,做贼似的用功读书,还要表现出很轻松的模样......我自己都不知道除了能做些奇奇怪怪无用的小发明,我还
有什么特长胜任云天宗大师姐的位置,毕竟其实桃桃有我那么努力,可能都能比我早一些金丹期。”
南扶光絮絮叨叨,像是说给杀猪匠听,也更像是一个将死之人站在葬礼上平静地述说自己的一生??
就算她自讨苦吃好了。
她一生为修为更进一步而努力,为了面子咬着牙努力,无数个深夜她也曾经为了师兄弟姐妹轻易地突破境界而阴暗嫉妒得夜不能寐,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了得到一样的修炼成果,她比别人付出了多多少的努力。
她也很想要灵骨。
她也很想要金丹。
她也很想像鹿桑一样因为身有凤凰灵骨,弹指间前茅名列。
她说到口干舌燥,说到金丹万般不舍,说到灵骨,她不敢想象自己甚至没来得及看到自己的灵骨是什么就必须要被迫放弃修道之徒。
壮壮拱进南扶光的怀里,抬头看着她时,南扶光在一只猪的脸上看见了安抚。
但很可惜的是,一只猪都知道现在她很可怜,坐在床边的男人却无动于衷,南扶光也跟着闭上嘴,心中有点生气的想:怎么哑巴了,现在不是你病弱不能自理为了疗伤抱着我啃个没完没了的时候了?
就像是生怕她还不够生气,听完她的描述,他问的是:“说完了?”
南扶光挑了挑眼皮子,恹恹道:“差不多吧。”
杀猪匠:“如果你非要纠结这件事,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哪怕修炼到老或者干脆长生不死,也不会看到自己有灵骨的那一天。”
南扶光心想,这是准备用“气死”的特别方式把我送走吗?
南扶光:“好的。”
杀猪匠:“不是在气你。我是在说实话。”
南扶光:“你不是在气我呀,你只是舔一下自己的嘴唇能把自己毒死。”
杀猪匠:“你天生无灵骨,一把刀要什么灵骨?硬要有,也是我给你放一个让你开心一下,就像鹿长......鹿桑一样。”
南扶光:“对对对我没有??什么?”
杀猪匠往后靠了靠,叹了口气:“你问哪个?”
“每一个字?”南扶光扯了扯盖在膝盖上的毯子,“一把刀是谁?给我放一个灵骨?谁放?你?桑又是什么,怎么扯到她的?啊?啊?什么?”
面对她的一系列问题,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把她塞回了毯子下面示意她发言的回合已经结束了。
现在轮到他。
于是南扶光听了一个匪夷所思又非常合理的故事。
她猜得的没错,「陨龙秘境」或者曾经真的是个正常的秘境,但打从她南扶光一条腿迈入开始,这秘境就变成了以她为主角的一场既定结局大戏。
所有人都是她的陪衬。
小山神扭曲了四维轴距,将曾经发生的事重演,只为了唤醒她的记忆,创造伶契觉醒的契机。
不幸的是,他成功了。
南扶光指着自己的脸,满脑门问号,床边的男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秘境中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了她作为丹曦娘子凄惨的一生,准守规则却因为与众人决策背驰成为了被牺牲的那一个,她被塞入自己亲手做的轿子中惨死于火海,最后的最后,山神叫她“伶契”。
伶契。
南扶光恍然之后又有大悟。
揪着手中的毯子,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言语,她望着杀猪匠,听他说了一个关于三界六道之外邪神的故事。
曾经有一个邪神笼罩于此星球(外来人如此形容她们的世界)窥探已久,它来到此星球,试图偷偷孕育一把绝对忠于主人,力量能够毁天灭地级别强大的武器。
终于有一天,他被偶然路过的星球所有者注意到。
星球所有者将其一刀斩落,因为该星球所有者技艺不精、武器不趁手,邪神没有死透,他的头颅生长成了一棵贯穿三界六道的大树。
他隐秘于大树内,继续自己的造器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