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年夏天,苏玉喜欢上谢琢就整整十年了。
他轻飘飘地交出一个让她心里漏雨的回答,它来得这么恰到好处,让她五味杂陈,酸与甜在内心翻覆。
苏玉没有表露出对这个回答是否满意,她平静地看了看谢琢,牙关微微发紧,强撑住隐隐的酸胀。
在音乐声停下来的一刹,陡然的安静让包间里的讲话声显得清晰。
“陈迹舟的妹妹?”耳畔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苏玉便听出来是在指自己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啊,羡慕死了。
不难理解,谢琢刚才给她唱歌的行为实在是很少见的高调。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两人即便不是男女朋友,也已经发展到了暧昧关系。
谢琢什么时候用那样的眼神看过女生?
但这话很不好听,说得好像苏玉在觊觎什么似的。
他一个眼神过去,虽然眸色仍是浅浅的,眼底又有藏不住的锋芒。
“虽说近水楼台,”谢琢看着那边的几个人出声,慢悠悠地堵住了旁人的嘴,“追得也挺吃力的,别坏我好事行么。”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维护她,不会让苏玉受委屈的。
她低头,没有再看谁,眼中有微微的释怀。
陈迹舟的酒量挺好的,他那天喝了很多,反正也不用开车。离开的时候也只是有点耳朵发红,还能一个个把朋友送走,看起来吊儿郎当不正经的人,其实最是体面周到。
太晚了,苏玉今天没回学校,在陈迹舟住的酒店订了间房。
第二天她起得挺早的,接了个导师的电话要干活,在餐厅等早饭的时候,苏玉打开电脑改了会儿数据。
陈迹舟往她对面坐下,手里端一杯还在冒烟的苦荞茶:“又在造飞船了?”
他看起来还没醒,眼神懒洋洋的,不过梳洗得清清爽爽,架了副浅色的墨镜,往那一靠,阳光暖烘烘地照进来,把人衬得白净。
“计划哪天登月?”他问。
苏玉忍不住笑了。
他过来的时候瞥到了她的电脑桌面,用了很多年的照片,是玉兔号在月壤上留下的一串痕迹,黑白的官网图。
陈迹舟只知道苏玉做的是深空探测方向的研究,研发嫦娥号、玉兔号之类的探测器。硬核重工里,算是比较浪漫的科研方向。
陈迹舟总是调侃她,这回真当上玉兔了。
苏玉:“登月就算了,能做出一点科研成绩就很了不起了。”
他知道她想留在北京的研究所,想起一些事,问她:“你爸妈是不是还等你硕士毕业回去呢。”
苏玉:“我转博成功了,我还没告诉他们。”
陈迹舟挺惊讶的:“还没说?”
“我爸妈觉得女生没必要读博,很浪费时间,苏玉不理解地摇头,“好奇怪啊,小的时候拼命想让我争第一,等我真的出头了,他们又觉得,差不多得了,也别太出色,不好嫁人的。他们究竟要什么呢?恐怕自己都说不清吧。”
“他们不在乎你本身怎么样,在乎的是你带给他的价值。”
苏玉揣手:“迂腐。”
陈迹舟其实并不在意苏玉的飞船哪天发射,他捡了一个乳酪吐司往嘴里送,然后盯着她看了会儿,读研之后,苏玉度数加深了,对着电脑就得戴上眼镜,未施粉黛的样子,却是纯粹干净的。
她跟小时候趴桌上学习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比起她的工作,陈迹舟更关心的是:“最近好好吃饭没。”
苏玉中气十足地应:“吃嘛嘛香。”
他点点头,又说:“我毕业你去吧。”
陈迹舟本科读的是社科方面的专业,从新国立毕业之后gap了一年,然后去加拿大读MBA的硕士,这是他爸要求的,准备把家里私企丢给他管。
他非常赞同让他再潇洒两年这个决定,于是欣然同意了。
“去看看我生活的城市,你会喜欢的。”
说到这儿,苏玉冷不丁地转移了话题,“江萌说要相亲了。”
陈迹舟神色淡淡,喝他的茶:“然后呢。”
苏玉想起那一天,谢琢跟她说,他是个恋旧的人。
她问陈迹舟:“你恋旧吗?”
他低下眼睛,看杯子里的茶沫,答得爽快:“一点也不,我只往前看。”
没有人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他是陈迹舟。
除了会对父母撒谎,陈迹舟是个很实在的人,他很讨厌虚与委蛇,但苏玉对他太熟悉了,她知道他说话不看着对方的时候,是有几分回避的意图。
“去年她去找你了。”她说。
“去哪找我?”
“多伦多。”
他皱了皱眉:“什么时候?”
“过年,她说你不肯回平江,她就去找你。结果她到了多伦多被人家骗了,没有见到你,不过我推测,骗她的那个女孩子可能喜欢你,所以故意跟她说,她是陈迹舟的女朋友。”
“我没记错的话,你在加拿大没有谈过。”
“她让我不要告诉你,因为她太要面子了。”
江萌和苏玉也是截然相反的人。
苏玉性子软,但她的内驱力很强,即便看起来是一棵不茂盛、不起眼的小树,在不为人看见的地方,树根已经扎进了地底深处,她不再畏惧风雨飘摇。
江萌不一样,觉得很难熬的时候,她必须向外界寻求一点什么。关心也好,怀抱也好,爱也好。
来自偶像,来自朋友,或来自爱人。
她很柔弱。
必须等到回应才能支撑下去。被兜底的回应,或者来自远方,某种无以名状的希望,一定要让她明白,眼下的坚持是有意义的。
苏玉还记得高二那年,她被爸爸妈妈强制剪短了头发,陈迹舟跟在她身后安慰。在教室走廊的转角处,江萌低着头说:其实我是很敏感的。
他没有用上哄女孩的花言巧语,只是一个劲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擦眼泪的动作,逾越了男女关系的分寸,却是在他们的感情中,一点不计较的安抚。
或许也是这界限并不分明的关系,最终阻挡了爱情的发生。离得太近,等同于离得太远。
后来,他就不陪着她了。
每一个人,被时间的河流推入海洋。是顺其自然的,也是无从抵挡的。
如果说谢琢是苏玉的一颗智齿,那陈迹舟就是江萌身体里的一块骨骼。自幼年生长,至成年脱落。
他天南海北地自由往前,由不得她深埋心底的不舍。
她是很疼的,但她好面子,装洒脱,说他不重要。
所以她后知后觉。
不会再有那样灿烂的日子了。
很长的时间里,江萌的朋友圈背景,是《美国往事》里那句很有名的台词:当我对所有的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
再后来,江萌很难受的时候也不会躲在角落里哭了,她会折一枚小小的纸船,再把它拆开。
轻轻地折起,又拆开。纸面被铺平,干干净净,还能接着写字,却留下了不可撤销的皱褶。
苏玉还在七想八想,看他突然起身,一步不回头地径直往前,懵懵地问句:“诶,你要走了吗?”
陈迹舟已经进了旁边电梯里,被她喊住,想起还没有好好地道别。
于是又往外迈一步,用手腕撑紧了电梯门框,冲苏玉这儿明朗地一笑:“下次回来就喊陈总了啊。’
苏玉特给面子:“拜拜,陈总!”
A大图书馆的某个角落,有一扇窗因为年久失修是关不上的,苏玉喜欢坐在那个位置,这样的话,室内暖气不论开得多足,都有寒冷的风袭来,让她保持足够清醒。
今天来了个不速之客,周远儒坐的位置是之前谢琢坐过的。
但他不一样,他丝毫干扰不了苏玉,在她眼里跟空气没区别。
甚至于等她改完论文,打了个哈欠抬起脑袋,这才发现他还等在对面呢。
苏玉昨天突然发热,拔了牙的缘故,她找牙医,医生说问题不大。
吃了两片药好了一些,今天还有点头昏,走进倒春寒的天气里,面色显得苍白。
不过好消息,她的脸消肿了,一会儿跟谢琢吃饭不会太尴尬。
要不是过一阵子,她要跟导师去外地出差,苏玉不会把吃饭时间紧锣密鼓地安排在这两天。
当然她也没想到,拔个牙而已,会有这么多连锁反应。
周远儒问她:“生病了?”
她说:“昨天发烧了。
“是不是让你多穿点。”
“......”苏玉都懒得解释,只一脸虚心地点头:“是,都怪我没听您老的话,吃亏在眼前。周老师还有什么人生建议,快点汇编成册,我立刻买下来抄写一百遍。”
被讽刺了,他脾气还不错地一笑:“好吧,不管你了。”
一起离开图书馆的路上,苏玉说:“其实你顾虑得很对,我是在拒绝你,还是在拒绝这件事。我也认真地考虑过。
“比如你邀请我去滑雪,我不断地左右摇摆,为什么纠结呢,因为我发现事情的根本在于,我喜欢滑雪,不喜欢你。”
周远儒听完她的陈词,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跟他在一起了?”
他非常在意谢琢,不是一般的在意。
好不容易要等到结果了,半路杀出个白月光,这谁不着急?
“我就不能两个都拒绝吗?”苏玉笑了,“我们是在拍什么偶像剧?一定要我二选一?”
她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本来就是两码事,好吗。”
“一点也没有受他的影响吗?”他说。
“我喜不喜欢他,都不影响我不喜欢你。
苏玉告诉他:“不好意思,有点残酷,事实如此。不过你们男人总有一些幼稚的攀比心,不愿意承认自己本身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