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忽紧,雪落成霜。
马车前的青布帘子被缓缓掀开,露出一张清俊成熟的脸庞。他起身下马车,垮着肩膀站在风雪中,一言不发。
眼神悲凉死寂地望着白圭,脸上分不清是雪化了还是泪珠,半晌才狠狠地一抹脸,神情疲惫。
“先生叫我送书来,白圭以后有空多看看。”老者愈发清瘦了,颇有形?骨立之感。
张白圭抬起头:“我看不懂,得夫子教我。”
他年岁小,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大人间气氛涌动凝滞,他情绪也不好。
林修然转身要走,背对着二人,声音闷闷的。
“再说。”
他嗓音暗哑,见两大箱书被撤下来,沉默地上了马车。
赵云惜不放心,掀开帘子道:“夫子别走,下车喝碗热汤吧。”
马车内一片平静。
小白圭脸上落了许多雪,有些发抖,他趴在车辕上,小脸冻得通红,努力地踮起脚尖看夫子:“夫子,吃口热饭吧。”
林修然望着他品灿的眸子,眼尾一片猩红,半晌才缓缓道:“成。”
他三日粒米未进,浑身已没有知觉。可不忍拂了学生好意,终究下了马车。
小白圭用头顶着他的手,笑眯眯道:“夫子扶我!”
赵云惜从另外一边接扶,笑眯眯道:“灶房暖和,夫子先去灶房喝杯热茶,文明,你去豆腐坊买刀豆腐,再买点豆皮!”
冬日里,人在冷透了的时候,有一碗烫烫的酸辣美,吃起来最是抚慰人心。
林修然纵然心里定了主意,却仍旧贪恋这人间温情。他搂着小白圭,温柔地用锦帕将他脸上的雪拂落,用围巾把他小脸裹住,才握住他冰凉的小手一起烤火。
白圭乖乖地任他折腾:“夫子,我好想你哦,我练了你给的字帖哦,但是有好多不懂的地方,望夫子解惑。”
“慢慢来。”林修然声音涩然。
赵云惜生火烧灶,择菜洗菜都十分麻利。
家里条件有限,把炒的油渣拿出来复炸一下,加入开水,菘菜丝、萝卜丝、木耳丝、豆腐丝放进去煮,见差不多了,再打个蛋花,勾芡,稍呼呼的一碗,再放醋和茱萸粉,闻起来就辛香酸辣。
“夫子尝尝这酸辣汤,酸中透着辣,又开胃又暖和,最适合冬天喝。”
室内冒着暖融融的热气,赵云惜在一片云雾缭绕中,盛了四碗,让白圭和甜甜陪着林修然喝汤。
小孩天真无邪,他俩吃东西也香,人在不愉快的时候,非常需要小孩来治愈,比大人说一千道一万都强。
她端着饭碗站在灶台边上喝。
林修然让她坐。
赵云惜腼腆一笑:“不用了,我就是个伴奏的。”
**123: ......
热辣酸香的汤羹进肚,整个人都暖融融起来。
赵云惜又快手快脚的摊了个鸡蛋煎饼,笑眯眯地呈上来:“白圭,哄着夫子吃点。”
喧软的鸡蛋饼微黄,上面撒着葱花,闻起来就香。
“夫子乖乖吃饭哦。”小白奶里奶气地哄。
林修然几欲落泪。
先生已经吃不下饭了,鼓着最后一股气,硬是把他赶走。
他说,心学不能没有传承。
他说,他要死了。
他说,心学是他一生的心学。
他让他走。
可朝中上下,心学传承者众多,不缺他这一个。
他跟先生讲了,他碰到一小儿,资质绝佳,若先生见了定然欢喜。
林修然眨眨眼睛,闭着眼睛靠在太师椅上不说话。
赵云惜偏偏又盛了一碗酸汤,在他面前吸里呼噜地喝。
"作甚?”他不耐。
"喝汤啊,我胃口大,一顿要喝三碗。”赵云惜哼笑:“蘸雪吃酸汤,都知滋味好。”
林修然看着她,有些无奈,满腔愁绪被她绞了个稀碎。
“先生没事吧?”赵云惜着他的神色问。拿来两箱书,林老头又半死不活,看来情况非常紧急了。
但有些话,得他自己说出来才好。
“不大好了。”林修然一直沸腾的心,在农家小院终于安顿下来。
“夫子今天别回去了,就在小院住,第三进就是你和夫人的房间,都备得好好的,棉被、暖炕都有,你将就着睡一晚。”
赵云惜笑眯眯道。
林修然瞥了她一眼,神色缓和下来,摇头道:“不必了,我回去看看他们。”
他说走就走,怕是让妻子吓坏了,回去再看他们一眼,把事情都给安排好。
赵云惜欲言又止,拍拍白圭:“去,送你夫子回林宅去。”
林修然哭笑不得。
"不必了,我还得送他回来,这么冷的天,你们在家便是。”他道。
然而,马走不动了。
它这些时日在风里来雪里去,这会儿和骡子依偎在温暖的牛棚里,动都不肯动。
刘二尴尬地看着他。
“罢了,刘二,你回去报于夫人听,我回来了,在白圭家,明日再回去。”林修然道。
他也累了。
赵云惜让张文明给他提了一桶水。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后院走去。
林修然便想起来,那伤眼睛的一沓文章。
“劳烦。”
“夫子客气了。”
张文明恭谨地寒暄,给热水提过去后,赵云惜去房间把床铺好,又烧好火炕,把日常用品都放在房内,拿了一套张文明末穿过的新衣。
林修然立在门口看着她忙碌,温和道:“我自己会,你不用忙了。”
赵云惜应了一声,絮絮道:“夫子头一回住,当然要弄得舒服点。”
不过她没有过多干涉。
“夫子晚安~”小白圭冲着他甜甜一笑,快乐道:“我家被窝可舒服了,你喜欢什么香味?桌上有木樨、栀子、清莲、茉莉等等香味,喜欢的味道可以撒在被窝里,就会香喷喷的,我可喜欢了。”
他指着桌上的香露,奶里奶气地叮嘱。
林修然点头,摆手:“行了,你们回吧。”
把林修然安排好,刘二安排在客房,都休整好了,这才回去睡觉。
隔日。
赵云惜在晨光微点时就起床了。就见身量清瘦的看着穿着张文明的衣衫。
她这才发现,他身量和骨架都大,穿着张文明的衣裳,竟然没什么余量,甚至正好的程度。
“夫子,早啊~”她道。
“夫子,早啊~”小白圭道。
两人一起看向甜甜。
甜甜:“夫子,早啊~"
林修然扶额,却也忍不住勾起一抹笑。
"早。”
清晨的阳光金灿灿的,照在人身上带着温暖的光。
林修然眯着眼睛看,挽着袖子道:“早餐呢?”
他饿了。
赵云惜顿时乐呵呵道:“估摸着我娘在做了。”
甜甜连忙道:“在做,在做。”
林修然垂眸看着她,感觉这孩子言语上不太灵秀,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温和道:“昨天运来的书,你们都保存好。”
赵云惜点头。
"放心好了,绝对妥善保护。”她笑眯眯回。
"漫天风雨你会选择了我,只是为何如今我们不顾一切,追求真爱坚持理想~”
赵云惜轻轻地哼歌,把面前的山茶花都收起来,打算拿到旧屋去,到时候做香露用。
这是特意挑的品种,山茶大多无香,面前的却幽香扑鼻,她很喜欢。
林修然听完猛然怔住。
“你再唱一遍!”他声音急切。
赵云惜茫然地抬眸望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哼的什么。
“漫天风雨......”林修然提醒。
她这才想起来,轻轻地唱着,见面前男人的眼眶又红了,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见先生去了吗?难道还有什么......意中人?”要不然怎么会对情歌反应这么大。
林修然一口气梗在喉头。
吐不出来咽不下。
“你脑袋里就装这么点东西吗!”他皱眉。
赵云惜腼腆一笑。
吃瓜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夫子吃饭咯~”小白圭颠颠地跑过来。
几人一道往灶房去,昨日心情不佳,林修然没来得及打量这小小的院落,今天看了,才发现格外不同。
很清爽雅致的农家小院,古朴又不失趣味,很有烟火气。福来凑过来,不停地嗅闻着,小猫咪在他腿边蹭来蹭去。
林修然皱着眉头,看着衣襟上沾了猫毛,他俯身捏住小猫咪的脖颈。
喵~”
小白圭过来把肥嘟嘟的猫咪摘下来,一本正经道:“夫子,不能欺负你的学生哦。”
林修然慢条斯理地捏住它,跟它眼对眼,就要欺负!
“吃饭!”赵云惜喊。
李春容出来,连忙道:“林夫子屋里请,农家小院没什么贵重东西,您将就着吃两口……………”
见她诚惶诚恐,林修然眉眼微抬:“李娘子不必客气。”
说着他就进了厨房。
桌上摆着六副碗筷,炸的有面窝、油条,煎的有鸡蛋饼、馅饼,蒸的有包子馒头,煮的是浓香的米粥。
还有炒的清爽小菜,满满当当一桌子。
李春容转身就出去忙了,她不爱和大人物坐一起吃饭,实在是拘谨的慌。
张镇看了她一眼,紧接着招呼林修然:“快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林修然吃东西很优雅,进食速度适中,动作却很好看。
赵云惜多看两眼。
琢磨着等白圭老了,也是这样装正经的可爱老头,面容清俊,头发花白,应该很有意思。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林修然眼角眉梢都带着颓唐死气,却被他藏得很好。
“爷爷爷爷~”
“爷爷爷爷爷爷~”
林子垣和林妙妙狂奔而入,直接趴在林修然怀里,惨兮兮地控诉:“爷爷!你怎么一走就是许久,我好想你啊!"
他们真的太想他了。
林子境、林念念和林子坳随后就到,乖巧地看着他。
“爷爷。”
几人往厨房一站,瞬间挤得不行,林修然心中颇为感怀,正想说句什么,就见林子垣闻见他手中面窝的香味,顺势就咬了一口。
“爷,好香哦。”他眼巴巴地看着。
林修然满腔愁绪被冲个稀巴烂。
林子垣咽了咽口水,满脸都写着我好饿。
赵云惜摸摸他脑袋,自己站起来让他坐下:“吃吧,做得很多。”
农村的冬日,做这样麻烦的吃食,一般都会做很多,备着能吃好些日子。一句话,管够。
林子垣欢呼一声,快乐地拿起面窝啊呜啊呜。
“真香啊,我在京城怎么没吃过?”
这是江陵这片的特产,他在京城当然没有吃过。
几人都没过早(吃早餐),直接就来了,这会儿见着一桌子香喷喷的早餐,实在忍不住了。
“都吃吧。”赵云惜招呼,还去隔间把油钢热热,给他们复炸一遍,这样热乎乎的才好吃。
“云姐姐做饭还是这样好吃。”
“这是奶奶做的。”
“你奶奶做饭好好吃。”
几人心满意足地夸赞,几个小孩,看似不显,硬是将备着的几日存粮给吃完了。
林子坳心满意足。
家中的饭菜虽然好吃,但天天吃也没味道,还得是换换口味才舒服。
几人吃完了,又熙熙攘攘地回去上课。
书房正厅。
林修然端坐着,将抽屉中的书信拿出来,仔细地摆放整齐。
他不能完成先生的心愿。
望着纷纷扬扬的雪,他神色复杂,半晌才垂眸静坐。
“老爷,夫人过来看你。”
“进来。”
甘玉竹容颜憔悴,身形消瘦,眸中含着一泡泪,逆着光,立在门口,怔怔地望着他。
她侧开身,露出身后佝偻着背的老夫人。
书房。
赵云惜揣着手,满脸愁容。
她面前是摊开的五经,《诗经》、《尚书》、《礼经》、《周易》、《春秋》,本本如雷贯耳,本本令人头大。
往桌上一栽,她突然对张文明心生佩服,在不熟悉时,她可以很刻板印象的觉得区区秀才。
但是当她深入了解后,发现他的学识也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学的都学了。
“啧。”她也会学完的。
市面上以儒家经典为经典,她打不过选择加入。
赵云惜把书翻了一遍,有些头疼地揉脑壳,比她想象中还要艰涩高深些。
好在有林子坳教。
冬日漫长,冷起来像是没有边沿,彻底治好了她关于冬日所有浪漫的幻想。
眼瞧着,就到了年节下,天突然暖和几分,整天缩在家里不出门的百姓,也开始走出家门。
李春容专门等他们休沐,才说要去江陵买年货。
赵云惜很感兴趣,不知道过大年有多热闹。一等休,她就迫不及待地早起,要去赶集。
"把骡车套上,免得东西太多不好拿。”张镇连忙道。
这可是过年!要备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赵云惜跟着一起去,她好奇地到处看,在过年时,江陵格外拥挤,城门外排队的人群排了一里地。
“我的天呐!”她好久没见过这样密密麻麻的人了。
张文明左手护着龟龟,右手护着娘子,生怕她被挤到。
几人随着拥挤的人群进了城,就听李春容和张镇小声蛐蛐:“要买椒柏酒、桃木、屠苏酒、胶牙场......年画、鞭炮…………”
赵云惜听得眼晕,她暗暗记下。
“还有小孩爱吃的桃酥、桂花糕、云片糕......”
“云娘爱吃甘蔗,给她买甘蔗、橘子......"
李春容还没走三步远,就已经买了一大堆,张镇跟在后面付钱、拿东西。
赵云惜、白圭、甜甜负责吃。
张文明护着三人。
大家分工明确,顺着人流往前走,一双眼睛根本不够用。
“那家店铺卖啥的?人山人海,肯定有好东西,挤进去看看。”李春容兴致勃勃道。
几人吭吭哧哧挤进去,才发现有些眼熟,就见摆着许多毛线制品,还有毛线、棉布等。
“林家铺子?”李春容多看了两眼,发现毛衫也分档,比较好的又细又软带花纹,就像送去她家的那样。质量一般的就粗糙些,也没什么花样。
但卖的特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