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竹是个磨人的宝宝,扒拉着纪凝,在她忙着工作的时候,安静和妈妈贴贴。
指尖敲击键盘时声音清脆,带着规律,小团子喜欢这样的“嗒嗒”声,每当妈妈停下时,她就在后面轻轻拍拍。
这时候,纪凝觉得竹竹就不是乌龟宝宝了,她是小地主,催着家里的长工干活儿。
敲击键盘的速度,不快不慢,是让人安心的声音。
就像是来自于大自然的轻柔声音,如雨声、风声、海浪声......这样的声音,在物理学概念上,统称为白噪音。在认回竹竹后,纪凝看过许多育儿的科普文章和书籍,一些小婴儿刚出生时,还不熟悉这个未知的世界,睡不安稳,踢着小脚丫夜夜啼
哭,专家便建议,可以给他们播放一些平和的白噪音。白噪音能让婴儿感到舒适,安抚情绪、帮助入眠。
纪凝自然早就忘记婴儿时期的自己,是伴随着什么样的声音入睡。
可她清楚地记得,从五六岁开始那个时间段,她几乎每天晚上,在父母的争吵声中,瑟缩、惊恐地睡着。
“妈妈。”竹竹的小奶音变得懒懒的,“让手机不要吵。”
纪凝的手机,从前些天开始,便不停地响。
是纪国亭换了不同的号码,打电话喊她回家。
“我接一下,它就不吵了。”纪凝说。
“不要。”竹竹的小脑袋摇成拨浪鼓,小声道,“妈妈会不开心。”
即便妈妈掩饰情绪,可细心的聪明宝宝还是能看出来,每当接完电话,她都有些低落。
“可是,竹竹都说我是乌龟啦。”
纪凝起身,抱起竹竹。
一再逃避,对事态发展没有任何益处,她才不要做乌龟妈妈。
小不点越来越沉,纪凝倒也是练过的,虽然不能像江乘那样提溜着宝宝“原地起飞”,但抱着走一小段路,一点都不勉强。
她抱着崽崽走到床头柜前,接起手机放到耳边,对上孩子担忧的眼神儿,她的嘴角先扬起,用鼻尖贴一贴宝宝的小鼻子。
宝宝就笑了。
笑声就像能扫去积雪和阴霾,将云雾拨开,迎来明朗的光。
竹竹的小手环着纪凝的脖子。
整个人快要滑下来时,她就像一只抱树的小考拉,两只手和两条小肉腿同时发力,挂在妈妈身上。
“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纪家住得偏,车子环山驶入别墅区。
司机师傅感慨住在这一块儿的都是富贵人家,这边位置还不是北城的中心地段,只为了图一个清静,一套房就轻轻松松要去好几个小目标。他高谈阔论一路,然而畅谈是单方面的,坐在后座的乘客一言不发,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纪凝才开口:“靠边停一下,谢谢。”
管家已经在门口等待,吴姨也踮起脚尖张望,好不容易见到大小姐,眉心才舒展开。
她迎上前:“凝凝,你总算回来了。”
花香清幽,纪凝沿着碎石子铺出的小径绕过庭院,耳畔回荡着吴姨的声音。
“夫人这些天不愿意吃饭,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是和谁较劲。”
“公司里的林小姐来了好几次,站在房门口汇报工作,夫人愣是没请她进去。”
吴姨告诉纪凝,自从她参加节目,家里就没消停过。
吵吵闹闹是常有的事,傅明亚并不歇斯底里,但每当她翻起旧账,能逼得纪国亭歇斯底里,这么斯文儒雅一个人,情绪崩溃到快要撑不住。
“活该。”
吴姨愣了一下。
“我以为,你和你爸爸比较好。”
说话间,她们到了主卧门口。
这么多年,夫妻俩始终分房睡,傅明亚一个人住在主卧,纪国亭住楼上。今天纪国亭不在家,电话是吴姨打来的,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请动纪凝。
吴姨端来一个托盘,告诉纪凝,傅明亚已经整整一天没吃饭了。
昨晚倒是喝了粥,但一小半碗粥,哪里能管饱。
“给我吧。”纪凝说。
“那你先进去陪夫人说说话。”吴姨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我去厨房给你做点你最爱的??"
“不用了,我不留下吃饭。”纪凝温声道,“吴姨,你先去忙。”
吴姨转身走时,一步三回头,时不时担心地看她一眼。
纪凝敲了敲门,说一声“是我”,转动门把手进了房。
傅明亚原本是躺着的,看见纪凝来了,半坐起来,面无表情地整理自己的头发。
“舍得回来了?"
托盘上是厨房阿姨准备的三菜一汤,又小碗小碟盛着,还摆了盘。
纪凝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走到明亚面前。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你是我心目中最能干的人。”纪凝说,“知道超人吗?差不多就是超人的形象吧。”
傅明亚抬起眼:“超人能教出这么忤逆的女儿?”
“我当你是超人,你当自己是女皇帝。”纪凝淡淡地开口,在她身旁坐了下来,“身体怎么样了?"
“我看过你的体检报告,指标一路红灯,再不好好治疗调理你自己的身体,是准备躺在医院里过后半生吗?”
傅明亚:“怕拖累你们?我这大半辈子一直在拼,为你们拼成这样,就算躺在医院,你们怎么伺候都是应该的。”
她总是这样,说一些夹枪带棒的话。
过去,纪凝会和她吵,吵到纪国亭出来当和事佬,母女俩不欢而散,这个时候,就到了纪国亭表忠心的时候。
“要怎么伺候呢?你拼了大半辈子赚的钱,足够你躺在医院过下半辈子。有空的时候,我们会去探望你的,但私立医院和高端疗养院里都有专门的医生和护工,他们这么专业,轮不到我们伺候。”
傅明亚:"你"
“你要是运气好,在医院躺到老。运气不好,我爸就享福了。”
“他也跟着你熬,终于熬出头。拿着你的公司,你的钱,还能逍遥自在几十年。罗纤纤不在了,你说他能不能打动张纤纤、李纤纤?总有傻女孩吃他这套的,更何况,他大把大把的钱。”
傅明亚不是听不出纪凝的潜台词。
她仍旧冷着脸:“少给我用激将法。”
纪凝:“就说气不气吧。”
“你要是能接受,就不要接受治疗,顺便继续饿着自己。”
“我们就看看,用自己的身体报复丈夫和女儿,是不是傅女士做过最愚蠢的决定。”
停顿片刻,纪凝摇摇头:“不对,是第二愚蠢的决定。”
她不说话了。
傅明亚只能自己开口问:“第一是什么?”
“不离婚。”
小时候,纪凝不懂,父母为什么总是没日没夜地吵,当他们在这个地段买了房子,她甚至怀疑,那是为了他们自己方便,这样吵架就不会影响到邻居了。
那会儿,她还觉得父亲可怜,他总是一不小心就踩到傅明亚的雷区,雷区每小时都在更新扩大,他却不躲,毫无尊严、好声好气地哄着。
长大一些,她不觉得纪国亭可怜了。不管他们怎么纠缠,都是他们自己的事,纪凝只想离开。
“再到不久前,暮芸姐跟我说了你们以前的事。”她说,“当年,你没有错,是他背叛了婚姻。”
二十年前,纪国亭的背叛,摧毁了傅明亚的信任,却没有摧毁这段婚姻。
他们绑在一起,傅明亚发誓要用余生的每时每刻惩罚丈夫,可实际上,也搭上了自己。
“都说女儿会站在母亲这一边。”傅明亚冷笑,“我算是等到这一天了。”
“没有。”纪凝说,“我站自己。”
前不久,她买了卢导推荐的书,说是对推敲原生家庭对角色造成影响的分析与深入能有一定的帮助。每天睡前,她都会翻一翻。
在父母婚姻出现裂痕的初期,母亲很无辜,但她自己那时候也只是一个小孩,她又有什么错?
她接收?明亚的怨恨,小心翼翼从中调解,五岁的调和员必须和母亲站在同一阵线,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必须无条件承担起父母的情绪负担。
那太压抑了。
所以稍微长大一些,她开始激烈地反抗,甚至逃离。
儿时的纪凝没有能力成为父母婚姻的拯救者。
如今的她,理解傅明亚的痛苦,但同样无法代替女士解决这个问题。
纪凝在床头柜放下一张名片,又拿起托盘上的筷子,递给傅明亚。
“你要走了?”
“我接下来会很忙。”
傅明亚沉默许久,接过筷子。
“孩子呢?”
刚才在电话里,吴姨太夸张了,纪凝以为母亲三天三夜没有进食,担心她出事,再加上明早节目开播,今晚才必须来一趟。
她实在不想带孩子来到这个连空气都压抑的场合,只能请孩子的爷爷奶奶帮忙。当时,纪凝没想好应该怎么向他们开这个口,但周燕?看出她神色为难,一句都没有多问,还很开心地说,大不了退订机票,明天一早再回去,还能多陪小孙女一
晚上。
她想,这才是健康的。
所有人都希望保护好小朋友,不让孩子卷入大人的是非中,才是真正健康的爱。
“你好好休息。”纪凝说。
傅明亚靠坐在床上,望向床头柜。
女儿给她留下了心理咨询师夏云开的名片。
不知道为什么,傅明亚忽然想起从前凝凝活蹦乱跳地跑到自己身边,又被赶走的样子。这一刻,两道背影重合,只是过去孩子挨了骂还会回来,而现在的纪凝,彻底放下,留下的嘱咐,也只是诸如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脚步声逐渐远去。
纪凝打开房门,轻轻地带上。
吴姨见纪凝准备离开,问她要不要回房收拾一些衣物。
她摇头:“不要了,占地方的话就处理了吧。”
“这话说的。”吴姨笑道,“这是你家,你的东西怎么会占地方呢?”
这是纪凝的家,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可她对这里,几乎没有留恋。记忆被分割成好几段,一段可怜巴巴的童年时期,一段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时期,而第三个部分,是失忆后被篡改人生的“名门淑女”时期。也许明亚和纪国亭并不知道,那三年时光,她过得并不好,直觉告诉她
失去了珍贵的东西,却想不起来,按部就班地生活,每个人都来告诉她,她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只有她不认识自己。
从主卧出来,绕到尽头,要走过很长的旋转楼梯。
纪凝经过每一个房间,不曾停留脚步,脑海中淌过许多回忆。
一些记忆是空白的。
她的步伐忽然停下:“吴姨,以前竹竹住这个房间吗?”
她打开这个房间的门。
屋里早就被清扫干净,婴儿床已经丢掉了,像是还没想好该拿这个房间作什么用途,一直空着,还欲盖弥彰地堆放了些杂物。
这一刻,纪凝好像忽然握住了打开时空宝盒的钥匙。
她记得婴儿床是木质的,底下带四个滚轮,掰正滚轮按钮,小床不再移动。
这么小的婴儿床,竹竹躺在上面,只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那时候的她更像一颗团子,还没有长牙齿,小嘴巴咿咿呀呀说个不停。有一次,纪凝没有把轮胎卡扣掰正,把小宝宝放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踢得小床滑出一小节距离,自己吓了一
跳,小婴儿竹竹反倒在笑。她便将孩子放在婴儿床上,轻轻地推,假装那是摇篮。
纪凝经常趴在婴儿床边,和小小的竹竹互动。
那些记忆细碎,却不再黑白,她能清楚地想起,那些午后宁静的时光。
她一步一步朝着门外走去,傅明亚曾经的怒斥声在脑海中回荡,掷地有声。
“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是有多见不得光?"
“我能信得过你?你就和你爸一样,恶劣基因果然会遗传。”
那些时光里,所有的矛头指向她。
独自对抗,并不仅仅是因为任性,她不被信任,也不相信任何人。
她是一个快乐的新手妈妈,坚信就算是自己一个人,也能照顾好竹竹,让宝宝安然无忧地长大。
然而不久后的那场车祸,带走她对孩子全部的记忆,孩子被彻底遗忘,孤苦无依地流落在外。
短短几步,耗去纪凝的全部力气。
吴姨连忙上前扶着她。
“外面下雨了。”吴姨说,“凝凝,你等会,我给你拿把伞。”
纪凝垂下眼帘。
她忽然很想和江乘说话,拿出手机,找出通讯录里从来没有拨过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他的声音仍旧低沉温润。
纪凝吸了吸鼻子。
“你在忙吗?”
“不忙,我在等人。”
纪凝有些怔愣,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推开了纪家的大门。
北城的冬夜,不像雪岭那样冷得刺骨,可她仍然迫切地想要汲取一些温暖。
细雨淅沥沥下着。
江乘就站在不远处。
月光洒下,他靠着车,额前漆黑的碎发还沾着雨滴,神色倦懒,像是有些困。
看见纪凝时,他从车里拿出伞。
打开伞,逐步向前。
他的记忆,回到那一年初相识的雨夜。
她和流浪小狗吵架,声音吵吵闹闹,却还是冷清。
这些年,她总是推开他。
但江乘不走,他想,他是赶不走的。
“大小姐,你等等??”
吴姨拿了伞,匆匆从屋里出来。
直到她看见,这一刻,有人帮凝凝挡住了风雨。
也许是因为明天一早就要分别,这一晚的竹竹,是爷爷奶奶最黏人的小孙女。
说过了再见,却又重新捡到好几个小时的相处时间,这样的体验,小团子最有发言权。
她告诉爷爷奶奶,乐乐姐姐说了,这样的滋味,就像是突然彩票中奖,虽然不是头彩,也值得开心一阵子。
“彩票中奖有什么好开心的。”江松林说。
周燕?嫌弃道:“年轻人说了,这个叫凡尔赛。”
老俩口从前就在一条起跑线上出发,一路携手,共同进步。
没想到如今上了年纪,还得较劲,比的是谁在弹幕区里学到更多的流行梗。
“还真是活到老学到老。”江松林摇摇头。
爷爷奶奶不光自己学习,还带动小孙女一起学习。
江松林对于宝宝是个文盲这事儿特别在意,在分别之前的最后一晚,给孩子定了硬性指标,下次见面,竹竹至少得认识五百个字。
“别怪我没提醒你,照这样下去,孩子要烦你了。”周燕?说。
客厅里,竹竹在欢快狂奔,跑了好几圈,趴到桌子底下去。
“谁说的?”江松林说,“你看她这不是很高兴?”
最后,在爷爷的催促下,竹竹抱着板凳来学知识。
茶几上,摆着摊开来的报纸。
江松林清了清嗓子:“现在咱们开始上课,爷爷先给你念一篇报道,等我念完之后,你照着这篇报道,从头到尾再念一遍。”
话音落下,江松林眯起眼睛,鼻尖快要贴上报纸。
他回头:“我老花镜呢?刚才还在茶几上放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