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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薛明川和白芷醒来时,虞菀菀已经从那团银白色的龙尾里跑出来了。
妖冢内已一片狼藉,来时的路彻底被巨石堵住,左右多出套阵法。但凡靠近,如遇无形屏障。
要脱身,只能先破阵。
但不管怎么样,人没事就好。
虞苑苑彻底掏空自己的存货:“你们还有哪不舒服吗?”
薛明川摇摇头, 揉着太阳穴说:“只记得做了个很让人不舒服的梦。”
白芷也在旁点头附和:“又记不住梦了什么。”
所以这才是正常状况,刚才那个异常………………
虞菀菀忍不住回头。
阴暗狭仄的一角,穴顶星盘朦胧勾勒着少年修长身影。
他支起条腿,左手搭在膝上,指尖百无聊赖转着个绸缎质地的绯红缘带,神情复杂。
那是虞菀菀刚才绑他尾巴尖尖的。
银配红, 不正正好看吗?用的还是她独家蝴蝶结技巧呢。
干嘛那副很嫌弃模样。
察觉远远投来的这道过分明显目光,薛祈安掀起眼皮望来,星盘闪烁着,映得那颗红痣忽地闪过妖冶红光。
“丑。”
他向着她, 薄唇张启,慢条斯理吐出个字。
蝴蝶结在他指尖转悠一圈,垂落,最终松垮地套在无名指的指根。
少女更怒恼,张牙舞爪的,像是气得要上来给他一拳。
可惜她被人喊住了。
说的人认真,听的人也认真。
竹青色衣袍的青年微俯首,举手投足净是正儿八经的世家气度。
薛祈安神情稍淡,却只是垂眸,扯了扯蝴蝶结的末梢。
她绑这个的时候还在说什么?
“过去的事不会过去,但活着的人也许可以向前看呢?”
“实在不想向前看也没事,可以在向前的路上把那些人踹回过去嘛。”
“蝎子的事......节哀顺变。马上不是寒衣节么?可以到时告慰逝者在天之灵,或者回去我们买点黄纸什么的给阿叔烧过去。
少见她那样小心翼翼说话。
本来就空空如也的脑袋估计更是掏空了来含蓄安慰他那只蝎子的事。
薛祈安随意地"嗯”一声。
他早踹了。
早把那些人踹去和阿叔作伴。
干嘛总多管闲事啊?
他恹恹想着,把那个红色的蝴蝶结在指尖转过一圈。
头顶星盘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着,星轨变动,星光交错,皆是有迹可循。
薛祈安估算时间,百无聊赖抬眸看那光影重叠里相对而立的男女。
他们比刚才得更近。
青年偏过脸,在她耳边讲悄悄话般低语。
龙的听力和嗅觉都不错。
即使不刻意去管,也能闻到甜橙味里混着旁人不讨喜的气息,或是听见他们大抵说什么。
薛祈安乌睫颤了颤,忽地抬眸喊道:
“师姐。”
虞菀菀正在听薛明川说话。
“虞姑娘,万分抱歉。”
薛明川连着向她作揖道歉三次,起身时仍微弯腰,俯首歉然道:“那位姑娘是同我们一道来妖冢的。我们要摧毁妖冢,就不能让她发现。”
“一路上,始终未发现孟姑娘的踪迹。不得已,我们才出此下策。靠您之前给的补灵符相助,也靠薛家法器抵御妖冢禁制,我们佯作和你们闹掰了拔剑相向。再趁你们和她都不备之时,忽然击毁妖冢内的尸骨。”
AR......
还有一点薛明川没同她说,他怀疑这事和薛祈安脱不开关系。
孟章怡确实招认,灵核在他之手。
薛明川放下手,起身更歉然道:“等出去后,不论是法器宝具,或是符?金钱,只要您想的我都愿悉数偿还。”
“我不要紧的。”虞菀菀摇头,“毕竟受伤的又不是我。”
薛明川稍愣,很快颔首道:“我明白虞姑娘的意思,这事我也会向祈安道歉的。''
“嗯。”不晓得说什么了,虞菀菀冷淡应一声。
过会儿却听他忽然说:“薛祈安恐怕不是虞姑娘想得那般简单,还请您稍留份心。”
许是怕被听见,青年忽然凑近,佯作检查她身后那片石壁时不经意说。
原书里,薛明川不是个爱说人闲话的性子。
但他在书中确实有类似行径。
那回是个画皮妖伪装美人与一男子结亲,日日骗取精气。薛明川闻迹寻去,却见两人夫妻关系和睦。
他旁敲侧击提醒,叫那男子先识清夫人真面目后,才动手除妖。
他现在显然也是这性子。
正常人提醒谁谁不是好人,得加个论据以作佐证。
可薛明川没有。
光这样说闲话就很叫他为难了。
"......"
虞菀菀刚要开口,忽地听见稍远些,少年喊她:“师姐。”
嗓音似乎有气无力。
扭头望去时,正好有缕银白星光落在他面颊,衬得人愈发失血色。
“师姐你有药么,我头疼。”
顿了顿,少年又侧过脸,唇抿成条直线:“算了,你继续忙吧。不用管我,我过会儿就好。”
乌睫轻微颤动刹那,投落片好似刹那就会破碎的阴影。
什么时候见他这样示弱啊?虞菀菀哪还敢不管他。
正要和薛明川说时,薛明川已经退后半步。
“总之,"
没有证据的事,薛明川也不会胡乱同人动手。
他再次向虞菀菀行礼,诚心道:“若有需要,您随时来薛家或万剑宗寻我,我自会为姑娘寻处庇佑之所。”
应该不会的。
虞菀菀想。
她和薛祈安其实本来也并不算熟。
她见色起意,他人好顺着来,所以就这样建立一段关系。
真到发现他不简单,关系破裂,那她自己没手没腿不会一走了之么?
在这世上,谁活着是简单的?
连她都是啊。
白日里专业第一打扮体面好似很风光,背地里却因父母赌博而欠债两百万,她连垃圾都捡。
但这些话她没必要和薛明川说。
他们并不那么熟。
“好的,谢谢薛公子。”虞菀菀随意应一声跑了。
“哪儿疼?”
她担忧地蹲在薛祈安面前,掏着芥子囊。
“不知道。”
他哪知道他脑子会忽然抽一下。
喊她过来,喊她过来然后呢?有什么意义吗?
少年神情恹恹的,瞥她一眼就收回目光:“不用药了。”
"?"
虞菀菀动作一顿。
“你不是头疼?”
“刚才。”
“现在呢?"
“好点儿了。”
想了想,他又垂睫乖乖巧巧补充:“师姐一来就好点了。”
总算像回平日里的模样。
虞菀菀不放心:“真没事了吗?”
“嗯。”
拧着眉打量他片刻,到底是药三分毒,虞菀菀也不强求他用:“那你不舒服要告诉我。”
“嗯。”
再未有交谈声。
偶尔石块碰撞叮当作响。
不远处,薛明川和白芷都持根树枝在地面勾画,拧眉不时看看那片星盘,试图找寻破阵之法。
薛祈安随意拨弄面前的石头,想起方才薛明川讲的那些话,余光瞥眼身侧。
青绿衣裙的少女不会解阵法,正半蹲着,托腮盯块碎石发呆,面颊泛着天生淡粉色,很像被裹挟青叶间的一株桃花。
许是怕被潮湿土壤弄脏,她曳地的衣裙被很豪迈撩起,卷成个结放在膝盖,露出两截白得发亮的小腿。
“师姐在想什么呢?"
他轻声问。眸色如春江,江面之下却净是寒凉刺骨的冰川。
“喔。”少女回神,侧目看他。
洁白衬裙不经意从膝上滑落,薛祈安下意识就伸手接住了。
那片白云没有沾染泥泞。
他愣了愣,将衬裙去回她膝上,困惑又腻烦地轻压眼皮。
恰好听见她很严肃说:“在想之前在木屋时,你是不是发情期了?”
薛祈安错愕。
虞菀菀是真在想这事。
之前忙于悬命,她都还没仔细接受薛祈安化龙的事。
他化龙前干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她摁着啃了一顿,刚好成年不久。
《百妖志》写的她还记得呢。
他问起,虞菀菀下意识就说了,话音未落,唇忽地被只微凉大掌捂住。
她向右后跌入少年冰冷怀抱中。
“可以不提这事吗?”
薛祈安轻压眼皮,抿了下唇,耳尖完全不受控制得滚烫发热。
“师姐也啃过我了,不能两清的话,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但不要再提这事。”他抿紧唇又强调次。
“啊,不要紧的。怎么了吗?"
虞菀菀都没太反应过来。
他别过脸,过好一会儿,声音罕有的闷闷:“丢人。”
发情期是龙的一种本能。
和求生一样无法控制的本能。
就像即使暂时结束了,他还是渴望她的气息、渴望触碰她。
少女闻言更困惑地眨眨眼。
却还是挺乖地“喔”一声,不再问下去。
定定看她片刻,薛祈安忽然松手,坐得离她远点儿,拨弄那几块石头,并不看她。
过会儿,他才莫名其妙问:“师姐,你会喜欢超出掌控的意外频发么?”
虞菀菀稍愣,很快反应过来:“你不喜欢。
他可能是要完完全全的掌控?
不单是掌控他自己,还要掌控和他自己有关的一切。
但发情期不是的,至少有一个瞬间他没有控制住。
虞菀菀看小说时就总感觉薛祈安有种很带劲的傲气。
比如书里写他不杀无辜。
不是单纯的不杀,而是不屑杀。
“好吧,”听见他轻轻“嗯”一声,虞菀菀于是表示理解,“我不提啦,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不是什么大事。”
“但偶尔失控也不要紧嘛,会有种解放了的欢愉。怕他郁结在心,她还宽慰说。
少年没应声。
但显然对她的观点嗤之以鼻。
才发现他面前的石头似乎被刻意摆成什么模样。他动作很快,愈来愈快,然后忽然不再碰。
说是刻意,但虞菀菀其实看不懂,只能看懂它们被拨弄着从一种凌乱变成另一种不普通的凌乱。
青绿衣裙被拂了拂。
虞菀菀以为他和先前意一样帮她托裙摆,道了声谢就没在意。
自然也没看到有道绿光蓦地从衣裙里钻出,照着石头的几个方位钻入石壁内。
她问:“这是什么?”
几乎同时,薛明川的声音响起:“虞姑娘,薛公子,麻烦过来一下,我兴许找到了破阵之法。”
“什么也不是了。”
薛祈安起身,轻笑着播散那堆石头。
他不想说就不说吧。
虞菀菀无意打破砂锅问到底。
两人快步走过去。
薛明川和白芷面前也有堆石头。
虞菀菀低头看眼,忽然愣住,猛地抬头去看薛祈安。
他神情依旧温和含笑,寻视线望来时,困惑地歪歪脑袋:“师姐?”
虞菀菀抿紧唇,摇了摇头。
他刚才也在破阵啊………………
看眼头顶星盘,薛明川正在这时开口说:“青龙司东方,掌二十八宿中的角、亢、氐、房、心、尾、箕。若以四季相对,青龙应春。
“而十天干十二地支,当今正值甲辰年七月十六,即乙卯日的中时,正值夏日,此外也可对应星盘方位。”
“不知诸位是否有发现,灵界内星盘始终有变化,正是随时辰流逝而动。五行中,春为木,夏为火,木生火。”
“星盘而动,天干地支加减,恰为四季轮回。对应春日之时,星盘有一息的暗淡,是阵眼所在。”
"我依照奇门遁甲之法,推演出此阵阵眼。只待下一回,青龙归位之时依次触击青龙七宿于洞穴内对应的方位即可。”
薛明川说得轻巧,可推演之事极其耗费精力。他额角渗出汗滴,面色也比方才白些。
但仍素条不乱地指出青龙七宿对应的位置,和他们等会要做的事。
一盏茶后,便是青龙归位之时。
虞菀菀严肃记下。
坐在薛祈安旁等那一盏茶流逝。
薛明川以剑道和阵法见长,那薛祈安呢?书里写的不多,只说他天赋出众,对他过去和成为妖主前的时日却着墨不多。
想起方才少年拨乱石块的动作,虞菀菀忽地又有点难过了。
他以前会擅长这事吗?
虞菀菀下意识抬眸看她,记得他喜欢符?,符脉却被姜雅回命人废去。
“师姐?”
薛祈安神情一如既往凉淡,目光碰撞时,还歪歪脑袋困惑。
“我不久前不是看到你年纪小点儿的时候吗?”她凑过去轻轻开口。
不懂她干什么说这个,薛祈安颔首:“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当时看见你在玉麒谷除妖嘛,就感觉你很厉害。”她扬起笑容真心道。
薛祈安却忽地拧眉。
那个时候才感觉他很厉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