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的世界全都消失了。
空气里满是雪岭云杉的味道,它清冽,迷人,浓重地包裹着她,将她像幼兽一样困在车角,可一动不动的车身仿佛将她疾驰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之上,晚冬的风凌烈地刮在脸上,带起一种酥麻的颤栗,等她想要躲避这股风时,后脑勺猛地被扣住,她眼
尾顷刻溢出了水,才知刮入唇瓣的不是风,是楼望东的吻。
警车鸣笛的声音迫近的刹那,他加深了这道陌生的连接。
她想起从雪坡摔下来的那晚,他的唇像埋在雪里的青草,会在她肌肤上轻轻地刺着,但又很小心,像怕扎到她,已经尽力低头。
但它和今夜的不同,在初春即将来临的博克图里,周茉尝到了雪松压下来时拼命跑的窒息感。
以及, 听见自己喘息不止的声音。
仅仅只是一道吻,而他已经松开。
远方蓝黄色的警灯被越野车隔挡,谁也没有看见她,周茉仍靠在车窗下,而楼望东已经往大门走去了,只留下一句:“在这里等我。''
她的心跳就像不断震动的手机铃声,提醒她快接住,不然心就要飞走了。
周茉双手插兜,模糊的视觉里,那座大门鱼贯般涌入了人,久未被光临的旧址,难得灯火通明。
她不知等了多久,直至看见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出来,周茉的眼瞳才有了实质,渐渐清晰,感官在漂浮着,指尖才反应过来,兜里的手机真的在响。
是季闻洲的电话。
她压了压嗓子,让一切听起来都掩藏在夜风里,才接通手机。
那头的声线令人清醒:“周茉,你的假期恐怕要结束了,回鄂温克旗,站好最后一班岗。”
哪怕明天结束履职,她也得做到下班的那一刻。
周茉不知道楼望东刚才进去发生了什么事,手套已经从他掌中卸下了,但拘传不是她的工作,执法才是。
他迎着风霜走来,越来越高大,如一道散不开的浓夜,空气的细小沙砾隔在两人之间,周茉说:“我得赶回鄂温克旗了。”
她的声音不知道他听没听见,但周茉听不见了,像有东西堵在她的嗓子里。
她说:“我跟警车走。”
从博克图到鄂温克旗,开车不过三个小时,它们都隶属于呼伦贝尔市,原来他们走了那么远,开了那么久的车,回到原点也不过才三个小时。
他们就要在此告别了。
周茉揣在兜里的手紧紧握拳,擦身而过时,听见他掠过耳畔的风:“我早说过,万事不要说等,因为事与愿违。”
她说过等见到乌沙后就去额尔古纳,周茉还计划着从满归坐那趟绿皮火车回去,在沿路的风景里期待春天的到来。
可是,草原太冷了,春天总是迟来。
坐上警车,收音机里公告这一轮的风雪加重,山上的格桑花还未开放,请游客谨慎出行。
周茉轻叹了声,坐在对面的乌沙神色平静,垂在两条腿下的双手被拷牢,这次手铐终于找对了人。
车身颠簸间,周茉从公文包里拿出了文件,一一放到警车后车厢的桌面上。
法院也有这种车,司机在前面开,中间隔着一面不锈钢铁窗,后排沿着车侧摆了两排座位,相对而立,后门就在车尾打开。
只不过法院这种车是用来开临时法庭的,跟抓人无关。
但不妨碍周茉在这里跟他确认债务条例。
乌沙却没有看,他的神色很平静,黑眸里没有光,暗沉沉地看着周茉:“望东说,是他举报了我,但我不信。”
周茉眉心微微一凝,手里握着的笔尖在收紧,目光看向一旁的警官,那是位身形高壮的光头大哥,但面容看着比留克要严肃,对周茉道:“我们进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乌沙,是你的朋友在屋后的夹道堵到了他。”
周茉内心呼啸,当时警车包围在前门,乌沙自然不会从大门跑出去,但如果屋后有藏身之处,要找起来确实耗时间,如果没有楼望东熟悉地形,恐怕就被他趁机溜了。
“楼望东跟你说,他是我的朋友?”
周茉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警官。
警官回答她:“我们是接到呼伦贝尔市警局的通知后立刻赶来,所以在看到有人帮我们钳制乌沙的时候,就问他是不是打电话报警的人。他说''是'',还问我认不认识跟他一起来的朋友,我说当然,你是法院的同事。
车厢内没有开窗,周茉整个人被闷在水缸里,透不上气。
她深呼吸了两下,抬眸对乌沙正色道:“那么你现在,有什么理由觉得不是他举报的呢?因为你们关系很好?好到你借他的名义伐运木材。”
乌沙皮笑肉不笑,那张脸变得阴沉,像一直入不了春的暗冬:“他不会举报我,因为私运的人就是他。”
周茉瞳孔瞬间凝结,难怪这一路找了这么多人,都没有看到乌沙,都没有人能联系到他,但楼望东一来博克图,乌沙不仅没躲藏,反而安安稳稳地做了一大桌子菜,等他来吃饭。
因为这世间能保守秘密的人,不是看感情多重,而是看把柄多大。
而乌沙自认为拖楼望东下水,他就不会揭发他!
这一瞬间周茉气得握紧双拳,死死盯着他:“乌沙!你的债务就是想靠私伐山林贩卖木材去填补吗?这是违法!”
乌沙的五官长得没那么偏异域风,鼻梁直而尖,眼睛不大,戴着眼镜又斯文礼貌,脸上没有太多肉,显得一张面皮薄而精致,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让艳红爱得丢了魂。
乌沙唇边依然带着淡淡的笑,他的心态极稳:“知不知道不重要,能不能证明清白,才重要。”
有的人十恶不赦,但是没有伏法。
有的人清白无辜,就是背负死刑。
周茉眼眸眯了眯,凝视他:“我当然能证明楼望东是清白的,否则他不会带人抓你。”
乌沙眼睑扫过一层阴翳的笑:“你是法官,但是你用情色迷惑了证人,让他污蔑我,我也可以举报你的。”
周茉脸色一变,握着笔杆的手用力而发白,用尽全力克制情绪,说:“我没有。”
乌沙后背靠到车窗边,眼神突然清醒至极:“这么长时间以来,望东要指证的话,早就告发我了。他已经和我决裂,这次竟然肯和我吃一顿饭,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谁?”
周茉双手握着笔杆道:“说明他站在了正义的这一边,否则,他也不会和你决裂。”
乌沙这时哈哈笑出了声:“你刚才没听见警官说的话吗?呼伦贝尔市的警局要抓我,说明报警的人不是来自博克图,而望东早就知道我在博克图了,他又何必把报警电话打到呼伦贝尔市去?法官大人,你还看不清吗?望东说是他报的警,因为怕
你被人报复。你说,他是不是为了你??出卖我?”
车身一路驶进无尽的草原。
没有路灯相迎,没有人烟,这辆车就像一道孤舟漂浮,就像周茉一颗心,被揉成了雪沫。
乌沙说完,扯了下唇,那道笑阴鸷得没有感情:“法官大人,也会在审讯的时候红眼睛吗?”
周茉阖上了笔帽,决定不再审问他,只是后背靠到车窗边,平静地看向他:“我终于知道艳红为什么会为了保护你把我推下山,又把你送给她的一切都拿来还。”
话到这里,乌沙脸上的笑一点点滞,周茉看向他的眼睛:“她把我推下去的前一刻说「乌沙是好人,坏的是这个世界」。所以她为了你,和这个世界作对。”
都是感情的局中人罢了,乌沙也不是没有能被攻击的软肋。
鄂温克自治旗地处伊敏河地带,草原的丰沛雨露让空气充满轻盈的水雾,周茉从车里下来时,门口有道熟悉身影走了过来。
季闻洲朝车里的司机道:“辛苦各位了。”
周茉站在他身侧,等他一一接待完毕,才朝她低声说了句:“任务干得不错,这次法援总结报告,你的履历有得写了。’
风吹起周茉的鬓发,刮蹭着眼睛,令她发痒。
“师兄,我先回去休息了。”
“好,明天准备开庭资料。
季闻洲这个人性情温和,但做事严格,交代的任务用他体贴的语气说出来,反而让人更无法驳回。
周茉一进宿舍就晕乎乎的,恍惚间以为自己高反了,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追楼望东的那夜,就像之后的事还没发生,就像那只是一场梦。
她指尖抚上嘴唇。
还好,是真的,她至少亲了他,不然,真的什么都没有得到了。
第二天醒来时,周茉发现自己来了例假。
难怪晕晕沉沉,整个人没有力气,所以昨晚的吻也有雌性激素的作祟,等清醒过来,又担忧楼望东会怎么想。
算了,她反正要走,就算丢脸,也有躲藏的余地。
“茉莉,这是传唤的证人名单,你看看有没有补充。”
周茉接过罗燕的文件,翻开一看,视线一下就凝在那个名字上了。
“为什么会有楼望东?"
问出来时,周茉才发现自己关心则乱,他也是关系网之一。
这时,身后有人敲了两下科室的大门,周茉回头就看到季闻洲对她说:“到我办公室一趟。”
红木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但都整齐地分类归置,周茉就站在文件后,看到季闻洲把办公室门阖上,解了西装外套的两枚尾扣,坐到皮质办公椅上,对她说:“坐吧。”
周茉说:“这几天坐了太久的车了,还是站着吧。”
实际上她想暗示季闻洲,有事快点交代,她不想坐着喝茶浪费时间。
“乌沙的口供里说,你和楼望东存在权色交易,证据虚假污蔑他的清白,为了维护法官形象,我想你有必要做出澄清。”
季闻洲的目光透过镜片看向她,很温和平静,甚至带着耐心的浅笑,让她认为自己也认可这是谣言,并不重要的事,只需找些证据说明即可。
但周茉却脚下如铅,一颗心沉重地被压着。
季闻洲对她说:“其实有感情也不要紧,但不能徇私,你上次说发现有人以乌沙的名义进山砍伐,但乌沙却说是楼望东做的事,有买家给他的转账记录。”
周茉听得双手握紧拳头,一字一顿地反驳:“我认识的楼望东,哪怕要在桦树下生火,都只捡地上的枯枝,他怎么可能砍伐木材,而且这一路上,他跟我说河源枯萎的林场,博克图凝滞的时间,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为了山林恢复生机,我们付出
了多少的代价。"
季闻洲神色冷静地看向她:“这一路,你就是和他在一起?”
周茉指尖扎入手心,淡声道:“是。”
“那就更要澄清,还是说,你真的跟他有一些不合法的来往?”
“没有!”
周茉斩钉截铁:“我们清清白白,而且现在说的是乌沙的案子!他因为面临债务危机以及不愿意法拍固定资产的局面,走上偷卖木材这条路,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吗?”
季闻洲一直对她的情绪没有任何反应:“这一行最忌讳感情用事,我们讲法。”
周茉深吸了口气:“没其他事我先出去了。”
季闻洲目光看向桌面的文件,在周茉拧开门时说了句:“临走前把事情都处理干净,尤其私人关系。”
周茉背对着他,一张脸微侧:“谁质疑谁举证,我只处理乌沙的诉讼案。”
办公室外的开放区,罗燕看到周茉靠在墙边吐气,给她递来了一盒奶皮子,她的脸圆圆的,笑起来让人觉得很安心:“吃,里面有坚果,可香了!”
她也没问自己跟季闻洲在办公室里说了什么,但周茉有些生气,故意大声讲:“你还是别给我吃了,免得有些人以为我跟你搞小团体,私相授受!”
罗燕愣得张了张唇,周茉朝季闻洲的办公室瞪了眼。
她立马就心领神会了,说:“行,那以后我们划清界限,谁也抓不了小辫子!”
她话落,周茉这才抿唇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心里就漫起了一层难过,那种酸涩的潮水淹到了眼睛上,让她雾了层泪。
等回到工位,罗燕偷偷把坚果奶皮放到她桌上,小声道:“季闻洲就那样,要不是长一张帅脸,早被人骂死了。”
在法院,大家私下对季闻洲的吐槽都有固定开头:他虽然长得很帅,但是......
周茉微摇了摇头:“没事,谢谢。”
她拿出手机,好在当初有加留克的微信,请他作证进山林偷砍古树的并不是楼望东便是,想到这,她忽然记起照片还未洗出来,那里还有留克一家的全家福。
这样好,到时便一起给他,但等周茉回去整理行囊的时候,发现相机还剩一张胶卷,现在去冲洗有些浪费。
除了相机外,还有楼望东的身份证。
这也是要还他的,迟早的事,其实,她什么都没留下。
周茉拨到胶卷计数器的尽头,上面显示“1”,指尖盖住了名字和身份证号,拍下了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以及他的居住地??额尔古纳市。
中午趁吃饭的空隙去相片店洗胶卷,现在这样传统的照相馆很少,等周茉回法院已经没有休息时间了,她哈欠打得眼眶发湿,下车关门,忽然有人喊了她一声:“茉莉!”
周茉抬头,看到留克穿着一身白貂绒外套,身型壮壮地站在门口朝她挥手,周茉扯下唇,也抬手朝他招了下,忽然,留克面前一道背朝她的高大身影微侧,一张凌厉又深沉的脸看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