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叶芷安有记忆以来,应溪只在她人生中停留过两年。
那匆忙的时光里,留给她最深印象的是七岁那年的中秋节,应溪借口说出去给她买月饼,那袭单薄的背影被茫茫月色吞没后,再也没回来。
邻居用开玩笑的语气对她说:“你妈妈一个人跑了,不要你咯。”
她不信,不肯去上学,每天守在家门口,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青石板路发呆,幻想她的妈妈像个仙女一样,忽然降临到她身边。
直到某天早上,她发现应溪在她五岁生日时送给她的发卡已经生锈,斑斑点点的痕迹就像被蛀虫啃噬过的牙齿,继续放任不管,总有一天会烂到神经。
也就是那天,她终于相信,她的妈妈是真的不要她了。
早年叶家发生的事在梦溪镇算不上隐秘,江遇也听说过不少版本,结合在一起,不难还原出最接近现实的情况。
“你们说上话了?”他问。
叶芷安摇头。
他默了两秒,分不清是安慰还是在泼冷水地往下接了句:“你见到的那个人可能只是跟你妈长得很像而已。”
叶芷安摇头的动作突然变大,像在用这种方式证明她的感觉并非无中生有,“那是我妈,我不会认错的。”
她们的确已经很多年没见,彼此相貌都改变了不少,可血缘是一种相当粘稠的东西,遍布于身体的各个角落,哪怕大脑和眼睛一时没认出来,突然变得剧烈的心跳也会在一瞬间告诉她答案。
江遇没再提出质疑,“那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叶芷安双手冰凉,只有脸颊还是热的,她将掌心贴上去,盖住所有的情绪,答非所问:“北城那么大,没准以后我们都见不到了。”
第二天早上,叶芷安就回了北城。
下了整整五天的小雨终于停歇,但天色依旧阴暗,沉甸甸地罩在头顶,无形中带来喘不过气的压力。
她这次只另外请了一天半的假,当天午休时间还没结束,就回到台里,在工位待了没几分钟,同事来传话说有个女人找她,现在在一楼大厅等着。
即便下楼前做足心理准备,在见到应溪的霎那间,叶芷安全身的血液还是被冻住了,双脚僵硬发麻,迈不开一步,最后是应溪主动拉进距离。
她脸上挂着春风般温煦的笑容,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叶芷安看来,分外虚假。
然而她眼睛里流露出的关心和自责,却又是如此真实。
应溪伸出手,转瞬又缩了回去,轻声问:“现在有时间吗?”
叶芷安大脑被心脏摆布,微微点了下头。
“我看到附近有家咖啡店,跟我……………妈妈聊聊好吗?”
她再次不受控地点头。
长达十余年缺失的陪伴,让叶芷安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应溪。
自她们踏进咖啡馆起,她的视线就没落在应溪身上过,服务员端上两杯卡布奇诺,她拿起就往喉咙里灌,烫得她舌头都发麻了。
应溪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问服务员要来冰块,让她含会儿。
等到唇舌间的胀麻感消散些,冰块已经融化成了水,顺着喉管流进身体,凉到让人战栗不已。
叶芷安暗暗吐出一口气,决定做率先打破沉默的那方,“你找我什么事?”
应溪张了张口,发出声音却是在两分钟后,“芷安。”
仿佛有什么东西敲醒了混沌的大脑,叶芷安猛然一怔,抽回被她掌心覆盖住的手,藏在桌下,好一会儿才看向应溪,用气音说:“你以前都叫我昭昭的。
应溪一僵,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下没能立刻改口,等到卡布奇诺在舌尖的涩味淡到几不可查时,才叫了句:“昭昭。”
叶芷安极轻地嗯了声,又垂下头,摆弄自己无处安放的手指。
应溪进入正题,“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叶芷安本想用带着怨怼的语调,赌气地回一句“你们丢下这么多麻烦不管不顾,我能好到哪去”,偏偏在这时,飘忽不定的视线凝固在应溪被手套包裹着的右手上,看着鼓鼓囊囊,但她清楚里面缺了一截大拇指。
那是有次叶崇唐喝醉酒,拿起一把刀说要把她这野种给剁了,应溪拼命上前挡下才落了这样的残疾。
曾经的应溪那般好,就算她现在变得陌生,自己又如何能责怪她?
“挺好的。”叶芷安说。
“外婆呢?”
“外婆这两年身体不太好,经常头疼乏力,腰椎劳损得厉害,半夜总会疼到睡不着觉??叶芷安顿了两秒,手放回桌上,紧紧包住咖啡杯,“你要是有时间,就去梦溪镇看看她,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回镇上,我可以带外婆来北城,你们见个面。”
应溪含糊不清地嗯了声。
叶芷安咬了咬唇,主动问:“你呢?这些年你在哪儿?过得......怎么样?”
“我也挺好的。”
看那天她的穿戴和脸上洋溢的幸福,确实挺好的。
叶芷安脸上难辨情绪。
两个人之间像隔着一面冰墙,任意一方停下锤砸的动作,气氛就会又冷下来,直到另一方再次有所表现。
应溪又温声细语地叫了声昭昭,“今天过后,妈妈还能见到你吗?”
叶芷安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担心她埋怨着自己,不肯再跟她有第二次见面?
愣神的时间,让叶芷安错过回答的最佳时间,转瞬双手又被应溪捂住,“我们见面这事先别告诉其他人,外婆也是,如果你还愿意跟妈妈见面,妈妈就来找你,同样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好不好?”
叶芷安傻傻愣愣地点了下头。
提前设定的闹钟响起,昭示这场见面到了收尾环节。
“我还有工作,就先回去了。”她拿起手机,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半路忽然意识到她和应溪都没有存下对方的手机号码,以后没法联系。
迟疑几秒,她选择原路返回,远远看见应溪从咖啡店走出。
叶芷安没来得及叫住她,先看见一二十出头的女生挽住她的手臂,好奇地问:“妈妈,你怎么在这儿?”
“跟一朋友约了见面。”
“就是刚才跟你在里面一起喝咖啡那女生吗?”
叶芷安心脏极速跳动了下,屏着气息等待应溪的回应。
只听应溪说:“不是她......刚才那姑娘我之前没见过......她替我捡到了丢失的链子,我就请她喝了杯咖啡。”
女生扁起嘴,醋味十足地说:“你们坐在一起的氛围看起来也太好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才是母女呢。”
“瞎说什么,妈妈这辈子可只有你一个女儿。”
只有你一个女儿。
理想之中的坦白并未出现,砸向叶芷安的只有血淋淋的现实,幻化成一把利刃,往她最终的地方扎去。
最讽刺的是,当她们循着动静看过来时,不该是她升起的无地自容般的羞愧感逼迫她飞快侧身,将自己单薄的身影全都藏进榕树的遮蔽中,等再也听不到脚步声,才挪着僵硬的步伐,回到苍茫的日色底下。
望着那两道和谐的背影,叶芷安没来由想起年少时经常吃的糖果,每次她都会很认真地品味外面那层糯米纸,因为只有熬过这一寡淡无味到难捱的过程,才会更加让人知晓里面那颗糖的珍贵,也更能体会到甜蜜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