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芷安以为应溪会替自己狡辩一句,毕竟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应溪都是通过这种方式,强行替自己维持一个慈母的好形象好激起她的恻隐之心。
然而这次应溪没有这么做,她捂着脸颊哭了很久很久,细薄的身躯还在不断往下压,脑袋几乎要贴到膝盖骨,远远看去,像左右颠倒的逗号。
她的悲痛和悔恨就像冰川融化后的水倒灌到火山之上,浇灭底下的熔浆,叶芷安燃烧的躁动得以平息,体会到一阵阵难掩的酸涩,手在半空顿了很久,又被她缩回口袋。
忽然间,又想起那个无比真实的梦,摇摇欲坠的心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不理会对方有没有调解好情绪,径直甩过去更具杀伤力的一句话:“只要有我在,叶崇唐就一辈子摆脱不了接盘侠这种骂名,也就是说,他想打想骂的人一直是我??”
她点到为止。
应溪愣住了,无声地掉着泪,好半会才回过神,“他打你了?”
叶芷安听了想笑,“不然你还能指望他突然洗心革面,把我当个菩萨一样供起来?”
叶崇唐清醒时,勉强压制住些脾气,一旦进入醉酒状态, 身体里到暴虐因子全部被唤醒。那种情况下,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是无法保护自己的,后来某天夜里,她也像应溪一样,仓皇逃离到另一个地方。
林薇霞没有保护好自己女儿,悔恨莫及的同时,决定将自己剩下所有的爱和勇气都转移到叶芷安身上。
那晚她铆足了劲同叶崇唐对峙,最后还拿起一把菜刀,撂下狠话,“你要是再过来骚扰我们一次,老婆子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把你给剁了。”
叶崇唐被她癫狂的神态惊到,镇上的妇协闻风出面,他只能悻悻然离开。
叶芷安再次见到叶崇唐就是在一年后她生日那天,叶崇唐看着更加苍老狼狈了,对她也换了副嘴脸,笑着问她过得好不好,笑着将玩偶塞进她手里,祝她生日快乐,笑着??丢下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叶芷安从来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段往事,哪怕是纪浔也也没有,可这不代表这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会随着叶崇唐的死一并烟消云散。
无人陪伴的时候,她总会不受控地想起他被那具酒精掏空的瘦弱身躯,阴鸷狠毒的双眸,枯黄干燥如树皮的肌肤,喝酒后只会喷出污言秽语的嘴,以及他自认为能通过一个废弃玩偶传递出的虚假父爱………………
这些到最后通通化成挥之不去的黑影,将她的心脏包裹得密不透风,一收一放间,带给她难以喘息的痛感。
??这才是真正的她,远没有别人看上去那么坚强,也做不到对所有不公正都淡然处之。
应溪勉强止住眼泪,哭腔依旧明晰,连着说了数十遍“对不起”,抹了脸上的水。
“我不敢回来,怕那个人还是那副德性,也怕我这么不负责任地离开,会害你和你外婆的生活变得更糟糕......所以这么多年来,不光程先生在欺骗我,我也一直在欺骗自己,你一定过得很好,不,应该说是你必须要过得好,只有这样,我才能心
安理得继续我现在富裕安稳的人生……………昭昭,你说的对,我根本不配当你妈妈,我就是个自私自利又无能的胆小鬼。”
叶芷安心头再次传来钝痛,强行压下后,猛地反应过来,“程先生?”
这称呼未免太奇怪。
不知道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听清,还是刻意选择逃避,应溪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叶芷安不再纠结这么答案,“你带你女儿回梦溪镇,就是为了我跟我说这些吗?”
应溪一顿,伸出手去拽她衣袖,“我想来见见你和你外婆。”
“那程嘉柠呢?她也想来见我们?"
一直躲在暗处的程嘉柠听不下去了,快步走到两人视线里,“对,我也想来见见你们,姐??"
这称呼让叶芷安倍感荒唐,心里的抗拒一下子涌了出来,冷着神色纠正道:“我不是你姐姐。”
程嘉柠闷闷地哦了声,转头去给应溪擦眼泪。
叶芷安没再看他们,一个人上了楼,在屋里待了会,实在闷,穿好外套准备去外面散散心,结果打开门,就看见蹲坐在地上的程嘉柠。
犹豫两秒,还是开口了,“你在这儿多久了?”
“你上来没多久我就来了。”程嘉柠仰着脑袋看她,映着光的眼亮晶晶的,片刻朝她伸出手,“腿麻了,拉我一把吧。”
叶芷安没动,“你想跟我说什么?”
“关于妈妈和你的事。”
僵持的气氛延续数秒,叶芷安反手关上门,一屁股坐下,双臂抱膝,又将背抵在门上。
见她没走,程嘉柠松了口气。
她其实也有很多话想说,然而混乱的思绪夹杂在一起,吐出的是足够引起对方胸腔震动的一句:“妈妈决定和我爸离婚了。”
错愕堵住了叶芷安的嘴。
“妈妈听到了我爸和他助手的对话,知道我爸私底下找过你的事,包括你们谈论的那些话题,她才知道这么多年,我爸一直在欺骗她,不,应该说,这么多年,对她,他就没说过几句实话。
大概是觉得羞愧了,程嘉柠将脸埋进膝盖,低声啜泣了会,颤着声线往下说:“其实我很早就知道我爸在利用我绑住妈妈,我也知道我应该及时制止他,但是我真的做不到,妈妈的饭做得太好吃,妈妈的怀抱太温暖,我开心的时候,妈妈会陪我
一起笑,害怕的时候,她会紧紧攥住我的手......总让我......舍不得放开她。”
叶芷安能理解程嘉柠当时的处境和感受,但不代表被夺走母亲的她要牺牲自我,去认同她的价值观。
叶芷安咬实字音发出质问:“你在享受她母爱的时候,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每天都在等她回来,每天都在害怕讨债的人会不会突然又找上门,每天都在想我到底得多努力才能让她即使在另一座城市也能看到我,顺便还清这一身该死的债务。
应溪逃离梦溪镇,情有可原。
程嘉柠贪恋应溪的温暖,隐瞒了真相,情有可原。
她埋怨她们被自私和怯懦支配下的选择,也情有可原。
看似谁都没有错,可她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轮到程嘉柠一个劲地同她说对不起,“我知道我是个自私自利的卑鄙小人,你没法原谅我才是正确的决定,但是,你原谅妈妈吧,这些事说到底都是我和我爸害的,妈妈她??”
非要说起来,应溪也不算完全无辜,毫无私心,程嘉柠突然有些难以启齿了。
叶芷安面无表情地接上:“在我看来,作为利益既得者的你没有任何立场让我去原谅任何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再见到你们了,更不想再去计较谁才是造成这一系列事情的罪魁祸首。”
程嘉柠低声说:“我知道了。”
叶芷安又说:“我不需要道歉,也不需要迟来的母爱,你让她也往前看吧。”
程嘉柠听出她的意思,嗯一声。
纪浔也的消息在这时进来:【有点无聊,昭昭小姐,赏脸一起吃个晚饭?】
她回了个“好呀”。
沉默里,程嘉柠注意到她唇角微扬的弧度,有些疑惑究竟是给能让她这么快就转变好心情,思前想后,好像也只有那一个人,迟疑着问:“你和浔也哥......”
叶芷安起身的同时说:“我们复合了。”
程嘉柠稍滞后笑起来,笑容里不含任何勉强,“那我祝福你们能长长久久的。”
叶芷安一顿,“谢谢。”
说是傍晚再见,实际上,发消息那会纪浔也已经准备出门,只不过被院子里一道孤寂的身影拦下了脚步,他心里一阵好笑,“您这是在对着天感慨人生呢?”
秦之微循声扭头,片刻摁了摁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你在楼上睡觉的时候,我和昭昭聊了你俩的事。”
纪浔也走进些,“具体都说了什么?”
“她把你俩的开始,全都归咎到她一个人的别有所图上。”
秦之微适时抬头,果不其然撞见他错愕的神情,“你俩因什么分手,又因什么复合,她只用了一句话带过......我想在她看来,你们的这段关系里,你从来不是过错方。”
纪浔也挤出一个笑,话里含着满满的宠溺,“您也觉得这姑娘挺傻的是吧。”
秦之微没接话,目光依旧深深地锁住他,隔了会儿,突然想起一件被她遗忘近三年的事:“三年前,昭昭的外婆摔倒亟须手术,市里的专家都排不上号,最后给她开刀那医生是你找来的吧。”
纪浔也没承认也没否认。
秦之微又问:“你俩分开的这几年里,你来过梦溪镇几回?”
纪浔也漫不经心地回:“谁知道?我又不可能专门去数。”
一阵沉默后,秦之微哑着嗓子开口:“阿浔,对不起。”
郑重其事的一声道歉,突然到让人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