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不禁朝这里看过来。
萧令璋出现得如此高调显眼,还跟在太皇太后身侧,通身服饰皆是长公主规格,仪比诸侯王。
无异于在向所有人昭示她的身份。
一时之间,殿中诸臣神色各异。
昨日洛阳城门口之事,处置的毕竟是杨太傅的公子,廷尉和丞相都在,朝中早有许多人提前听到风声,知道了华阳公主回来的消息。
但纵使知道,和亲眼瞧见又是两码事。
至于剩下那些不知道的,此刻更是惊讶万分,时隔五年,昔日在朝中仗着外戚势力权倾一时的华阳长公主,如今居然还能活着?
单这样瞧着,甚至连模样气质都没有太大变化。
还跟在太皇太后身边……………
一时间,席间开始有人互相交换眼色,暗忖难道这五年来低调的邓氏一族,今后难道要重新在朝中争夺势力了?原先,邓太尉和裴丞相关系冷漠,井水不犯河水,但而今华阳公主一回来,加上她和丞相的关系………………
难道今后,丞相会和邓氏联手?
那如此一来,原本势如中天的裴丞相,权势只怕真的完全盖过了天子。
有人面色忧虑,有人蹙眉沉思,有人只顾着惊讶,甚至有人捋着胡须笑得乐不可支,譬如坐在三公席位上的邓太尉。
还有人不小心打翻了酒杯。
比如说陆恪。
陆恪原本老老实实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喝酒,听到太皇太后驾到时下意识起身行礼,没想到无意间一抬首,就看到了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一时手没拿稳酒杯,泼了一身的酒渍,惹得身边的同僚道:“陆兄,你这是怎么了?”
陆恪没心思去擦拭身上的酒渍,只直勾勾地盯着萧令璋。
这这这…………………
这不是浔弟的妻子南荛吗?
她怎么在这里?怎么还穿成这样?
陆恪只觉脑海中如惊雷炸响,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弟、弟、弟………………”
“妹”字还没吐出来,便听到身侧同僚压低声音悄悄道:“这谁能想到,五年前坠崖的华阳长公主居然还活着,真是世事难料,今后这朝廷只怕又热闹了。”
陆恪:“......”
华阳长公主?
陆恪重重一咽口水,硬是将这个“妹”字给生咽了下去。
他看着不远处雍容尊贵的公主侧影,她气质端庄,目不斜视,仿佛云端间高高在上的明月,瞧不出一丝昔日清瘦而倔强的南荛的影子。
好像他认错了人。
南荛和公主,仅仅只是长得一模一样。
可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陆恪不由联想到,昔日南荛无故被丞相带走,后来她擅自离开相府,更是引起了全城搜捕。
这就是南荛吧?否则丞相为何要抓她?可,可是......这不对吧…………………
南荛分明是他的弟妹啊,是段浔的夫人啊!她要是公主的话,那浔弟的位置又在何处?难道她和浔弟以前的种种,就彻底不作数了?
陆恪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太大的冲击,让他此时竟有些眩晕。
陆恪不禁身子晃了晃,险些没站稳,还好身边的同僚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笑着打趣道:“陆兄,你上回闪了腰又摔瘸了腿,这都休息几日了,还没好?”
陆恪自从上次帮着南荛逃跑以后,回去就腰酸腿疼地躺了好几天,他虽年轻,但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书生,哪禁得起狄钺那种武将把他折腾来折腾去的。
陆恪干笑两声,目光却依然看着公主的方向,满是忧虑。
而离天子最近的百官之首的位置,裴端坐如初,目光不疾不徐地落在萧令璋身上。
恍然间,仿佛回到当年的宫廷夜宴。
那时,她也是这样背脊笔直、骄傲肆意的姿态。
只要她出现,不管何时何地,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自动聚集到她的身上。
帝王之女,天潢贵胄。
她向来都担得起那些目光。
今日的她,是裴?自重逢以来第一次见她盛妆打扮,他本以为,她失去记忆,至少会紧张,未料到她这般从容自若,毫不怯场。
萧令璋跟在太皇太后身后,面色平静冷淡,将周围那些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行至大殿中间,待太皇太后落座后,才俯身朝上首的皇帝施礼。
“臣妹华阳,拜见陛下。”
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当年的华阳公主有多受先帝宠爱,险些拦了这位帝王的登基之路。
但今时不同往日。
五年时间,足以改变太多。
成朔帝已坐稳了龙椅,此刻她的当众跪拜,更像是一种俯首称臣。
成朔帝脸上带有笑意,“快起来吧。”
待萧令璋起身,他再度看向下面的百官,朗声笑道:“今日,朕有一桩喜事告诉诸位,朕的堂妹华阳公主数年前遭逢意外,这些年流落民间,吃了不少苦,好在近日寻回来了,朕还要好好补偿华阳。
萧令璋面色不改,泰然俯首拜道:“臣妹谢过陛下。”
今日,萧令璋实在好奇自己与皇帝的关系,还特意问了谢明仪关于从前的往事。
谢明仪说:“当年,太皇太后的邓氏一族多年来势大,先帝有意打压,不料巫蛊一案中太子自尽,皇后娘娘薨逝,邓氏血脉中只余殿下。殿下身为公主,加之年幼,才得以幸免此难。可后来又相继爆发五王夺嫡之争,齐王楚王皆因谋反之罪相继
在诏狱中自尽,先帝膝下已无可继位的皇子。”
“当时,朝中已有不少官员请奏,要从宗室中过继皇子,册立为太子。”
“偏偏此刻,许夫人突然生产,诞下一位皇子。”
“许夫人相貌肖似先皇后,是殿下当年亲自献给先帝的,许夫人怀孕期间,殿下一直在帮她隐瞒有孕之事,直到诞下皇子才公开。”
“许夫人诞下皇子后,殿下便可顺势而上,则扶持幼弟登位。”
那时,萧令璋便明白,身为公主,想踏上权力之路极其艰难,便意图联合外戚邓氏,先扶持妃嫔腹中幼子登位。
邓家自太皇太后年轻时摄政以来,根基便日益深厚,因太皇太后还在世,本朝又以孝治国,即使邓氏一族屡次打压也并未一落千丈,没有被先帝赶尽杀绝,但将来若是任何一个新君登位,都势必会想尽办法铲除威胁。
萧令璋虽是公主,但手足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
她害怕自己也不能幸免。
那么,与其任人宰割,倒不如她自己做监国大长公主。
手握权势,执掌乾坤,一切拦住者皆可杀。
可惜后来,她还是输了。
萧令璋听谢明仪说完,便彻底明白了,成帝当年因为她险些与帝位无缘,若她是成朔帝,必会毫不拖泥带水地斩草除根,只有死人才不会再妨碍自己。
纵使皇帝表面上对她好,萧令璋也要做足表面功夫,才能让这位帝王安心。也多亏她已失忆,不至于让皇帝感到过多威胁。
若是记忆尚存的她,也许会咽不下这口气。
这五年来,萧令璋早已习惯了做普通人,她并不介意对皇帝这样行礼,这些表面上的尊卑贵贱对她来说,早已不算什么。
不就是当众行礼跪拜?
她并不在乎。
宫宴之上,外命妇席位皆遵循品阶礼制,大长公主以下在东,太夫人以下在西,诸亲妇女位于外命妇之下,宗亲在东,异姓在西。
命妇若有夫,则从夫之爵,若无夫,则从子之爵[1]。
萧令璋的夫君,如今是丞相裴?。
她与裴凌同坐一席。
萧令璋起身走向裴的位置,在他身侧落座。
随后,舞乐便响了起来。
整个宫宴过程,萧令皆没有主动与交流一句,她药喝得太多,也不再有胃口用膳,只是在观察四周这些数不清的陌生面孔。
他们究竟是何种身份,彼此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她全都不知道。
多亏有谢明仪悄悄告诉她。
只不过,谢明仪介绍的角度略有些奇怪。
“殿下,你不远处这个穿紫色衣裳的,以前是杨肇的跟班,小时候我们一起揍过他!”
“殿下,右边第二排那个脸上长了很多痣的,这人从前拼命巴结你,后来你出事以后了,他第一个转投别人名下,就是个趋炎附势、见利忘义的小人!”
“殿下,你瞧那个在喝酒的胖子,此人油嘴滑舌、巧言令色,你记得离他远些。”
萧令璋:“......”
萧令璋消化了好一会儿。
谢明仪贴在她耳侧说人坏话上了瘾,像是这些年憋着一股气,谁惹她不痛快了,心里皆记着一笔笔账。
萧令璋一边听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上首坐在帝王身侧的女子,她仪态端庄,满身华服,唇角挂着极淡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问道:“那位便是皇后?”
段浔的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