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起了杨金凤,棠棠,她们全都毫无价值,只剩一个个名字嵌在户口本上,活在土地里。她悲愤,迷惘,因为不觉得自己做错事情,她讨厌眼前的女人,她不会跟讨厌的人道歉。
可女人伸手要拉扯她,明月甩开了,她第一反应是这人要揍她,像冯建设那样,她觉得一个人就是死了,也比大庭广众之下受巨大的耻辱好。
明月惊惶跑开,像是连最要紧的草鸡都给忘了,她跑很快,有点慌不择路,一头撞倒羊肉汤的摊子上,一位食客的碗洒了,热乎乎的汤汤水水,全扣他衣服上。
在这喝羊肉汤的,是李秋屿,他今年扫墓晚了,却没走错路。
老板赶紧过来看,李秋屿已经把明月从地上拉了起来。
“有没有烫到你?”李秋屿问她话时,还没认出她。
明月膝盖跌得生疼,她抬起脸,李秋屿便认出来了,有些意外:
“你,你是那个……”
这人突然冒出来的,就像去年春天在澧塘那样,她又听到了这个声音。
明月愣了愣,很快羞愧起来:她没考第一,也没给他做木塔,她的日子过得跟生癣的狗一样……
李秋屿没想到在这儿又见到她,她长高了,看起来却很潦草,也不清楚她有没有认出自己。
“我是去年买你木塔的人,还记得吗?”
明月往他身后看,她依旧惊恐着,嘴唇一下一下哆嗦着。
李秋屿转头,没什么异样,他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明月突然哽咽了:“我卖鸡。”
李秋屿接过老板递来的脏毛巾,一边擦衣服,一边说:“还是你自己?”
明月看他动作,这才反应过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李秋屿笑笑:“没关系,没烫到你吧?”
他这个人,还是这么好啊,明月噙着眼泪,摇摇脑袋。
李秋屿见她不太对,说:“是有什么事吗?”
明月手指飞快蹭了下眼皮,还是摇头。
李秋屿就不好继续问了,他一身羊汤味儿,湿漉漉的,全是油。他把毛巾还给老板,问明月:
“吃饭了吗?”
明月又摇头:“鸡还没卖掉。”
李秋屿说:“鸡呢?”
是啊,她居然把鸡丢下自己跑了,鸡比她还要紧,她跑了,那个女人难为亮大爷怎么办?明月心烦意乱,她呆呆立了片刻,脸上露出要赴难一样的神情。
“是不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李秋屿觉得她变了很多,跟去年大不同。
明月别过脸,停顿了几秒,才很勉强地跟李秋屿接上话:“我没带钱,没法赔你的汤,我问问老板能不能先赊一碗,下回来我再给钱。”
李秋屿说:“不需要,你不是没吃饭吗?我请你。”
花几块钱请一个小孩子吃饭,太简单了,他想起去年的情形,决定买下明月的鸡,这样的话,小孩子能早点回家。
“明月,哎嗨,你这小妮儿,哎,我说你怎么一眼看不见跑这来了!”亮大爷穿过饭摊,找到这来了,他颇有些无奈,“你跑啥呢?人叫我给劝走了,以后不兴跟大人叨叨事儿哈,回头吃亏,记住啦?”
明月心里猛一松,当着李秋屿的面儿,觉得窘迫,她嗯嗯应着亮大爷的话,亮大爷瞧见李秋屿了,没多想,只当是吃饭的人。
“饿了是不?你奶说你死活不要钱,钱就搁我这儿了,你拿着,你奶说想吃啥买点啥。”亮大爷从兜里掏出五块钱,塞给明月,“你先吃,我去看补下,吃完过来找我啊。”他说完人就走了。
明月捏着钱,看看李秋屿:“我赔你一碗汤。”
李秋屿笑道:“说了不需要,你是小孩子,坐吧。”
明月拘谨地坐下了,心情平复了些,却很空,她又见到了李秋屿,本来应该高兴的,此刻也许有高兴,但已经不再纯粹。
李秋屿是很从容的,没有丝毫被泼的狼狈:“吃烧饼吧?”
明月确实饿了,又不好意思花人钱。
李秋屿招手,叫隔壁打烧饼的送过来几个。
“你看,这么巧又碰上,我们也算认识了,别客气。”
明月心里一阵惘然:“我以为,我们都见过最后一面了。”
她看着比去年长大些,可脸还是稚气,说出的话却跳过了少年青年,一下来到暮年似的,暮年的眼,没有这么清澈的,李秋屿看着她,说道:“我们这不是又见面了吗?”
明月不好意思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