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安平侯下值回家。
他径直去了含春院,虽然这些日子他来的少,但只要有事,他是一定会来找夫人的。
夫人正拿着花锄锄地呢,天儿太冷,雪将一些花草都盖住了。
她侍弄花草日久,可见不得这样,尤其是一些花草经不得厚雪压顶。
“侯爷?”夫人放下花锄,让丫头端水来伺候净手,“今儿下值还算早呢。
可不早嘛,一下值就飞奔回来了,安平侯心道,又连忙将今日霍云霄来找他的事儿说了。
“夫人,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云霄这小子,跟那老嬷嬷感情这么深厚呢?也不知道竹儿能不能应付?”
夫人轻笑,她对温竹君很有信心,再说了,能让霍云霄这小子主动张口问,就很能证明问题了。
“侯爷,你还记得我养的这株蝴蝶兰吗?”
安平侯点头:“当然记得,都养了三四年了吧?天一热一冷的,你就惦记着这花,生怕冻死热死。”
“是呀,”夫人接过帕子擦干手,又接过韶华递来的手炉,舒了口气,“一盆花而已,我都时时惦记,何况是朝夕相处相依为命过的人?也是云霄这孩子重情,不然,当初我们与他说亲,可没有这么顺利。”
别说霍云霄了,她连身边的范嬷嬷也是离不开的,若是谁要赶走范嬷嬷,她第一个不乐意。
人跟人的相处,感情深浅不可捉摸,这一点,霍云霄的做法,倒也不算不可理喻。
安平侯想起自家女儿是换了一个又一个,霍云霄不高兴,但从没有表面上露出来过。
“这倒是,云霄这孩子是个重情义的,不过,这么一想,我今儿那些话,是不是说得不太好?”
夫人倒没觉得不好,只是接了一句,“告诉他怎么处理嬷嬷的关系也算不得不好,但最主要的,是要让他明白尊卑,主子跟下人怎能混为一谈?他如今回来了,以前可以说年纪小无人管教不懂,但让一个嬷嬷牵制这么久,也该清醒了。”
安平侯听着连连点头,又以人度己,回想年轻时候的混账事儿,还有自己那胡搅蛮缠的亲娘,不由心虚。
他很庆幸自己娶了这么好的夫人,不由伸手去握住夫人的手,“阿若,我.....”
夫人不着痕迹地避开,笑着朝韶华道:“今儿侯爷在咱们这吃晚食,快去摆饭吧。”
安平很不尴不尬地收回手,笑嘻嘻地跟着进了屋。
夫人忽然回头,说了一句,“梅儿若是回来,你不许再给她银钱了。”
安平侯一愣,眼睛乱飘,“我没给啊,没有。”
夫人摇摇头,也懒得再说,夫妻俩进屋吃饭去了。
安平侯在含春院留宿不成,晚上就又去了周氏那,望着被自己滋润的美娇娘,他心里颇为得意。
这一得意又有点心酸,自己那漂亮贴心的宝贝女儿,居然嫁给了一个臭小子,这不跟当年夫人嫁给自己是一样的嘛?甚至还要过分点。
安平侯觉得自己比霍云霄还是要好一点的,越想越叹气,第二天就起晚了。
他在宫门前的寒风中缩着头,天色都还未大亮呢,就看到霍云霄大步走过来,心里暗骂了一声,这混小子,挑时间都不会的?
霍云霄心里还是想不通,他昨天想了一天,晚上也想了很久,居然想不到赵嬷嬷喜欢什么,感觉赵嬷嬷只喜欢照顾自己。
他将疑惑说给安平侯听。
安平侯急急忙忙地摆手,但脸上还是端着长辈的架子。
“云霄啊,她有没有喜欢干的事儿,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个嬷嬷啊,你得明白,你是主子,她只是个下人,你去考虑一个下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这乱了尊卑,明白吗?你得记着,你是个主子。”
霍云霄眼中露着疑惑。
安平侯无奈拍拍他的肩,“这么说吧,你平日里见到那些人,可以随意拱拱手就行,但你见到太子,见到皇子,见到皇上,你就不能只是拱拱手了,你得弯腰,这个时候,我们是卑,你看皇上什么时候会关心我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只要我们
做好事儿就行了,明白了吗?”
霍云霄看着他,没有说话。
安平侯看宫门前,同僚都走完了,这下也端不起架子了,一把甩开女婿的手,飞奔着跑了。
跑到一半又停下,“云霄,以后要是还想找我说说话,那就下值以后,啊,记住了。”
谁大清早地谈心啊?这小子,真是一点不懂事。
霍云霄望着岳父的身影,也只能转身走了。
随着天色渐晚,寒露凝结,朔风越发凌厉,霍云霄跟大头两人总算是要打道回府了。
霍云霄的脚步有些沉重,眉头紧锁。
他才从东宫出来,从前他从未注意过除去太子太子妃以外的人,但今儿瞧着,他们身边的嬷嬷或是宫女,一个个都十分有序,哪怕是伺候了许多年的老嬷嬷,一样是尊卑有度,毕恭毕敬,绝不会逾矩。
司空见惯的东西如今细细思量,再放在自己身上,竟然察觉出那么多不同?
或许岳父说得没错,就是乱了尊卑。
他很小就被师父时不时带去军营,军中的日子,没有外头这么复杂,他懂尊,懂得人要孝顺,但如今是第一次这么直观感受到卑。
尊卑有别。
霍云霄情不自禁想起了那碗药汤,还有被自己打飞的勺子,心头闷闷的,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温竹君这几天明显感觉到霍云霄有些变化,但也说不上来,只觉得他好像话少了一点,也没那么咋咋呼呼的。
尤其是面对下人,从前他无视,也压根不介意这些人是不是尊敬,如今他不仅会观察,还会训斥一两句。
最明显的,就是面对赵嬷嬷,从前两人亲如母子,亲密无间,但如今好像两人之间多了一层隔阂。
温竹君觉得,他身上好像少了一丝丝草莽气,多了点玉京那些高门大户里,正经主子的样儿。
她有心想问问,但又怕涉及赵嬷嬷这个敏感的人,引火烧身,只能闭嘴静观其变。
进了腊月,腊八节也就到了。
夫人早早就给温竹君送了信儿,打算这一天带她在后宅的夫人圈儿里露露脸,这些也是当家主母必备的技能。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屋内的炭盆又多点了一处,上头烧着粗口大肚的铜壶,里面的水一直在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屋内温度湿度正好,温暖如春。
温竹君却觉得太干了,尤其是她不得不喘着气,让霍云霄不要横冲直撞的时候,她只觉得口干舌燥。
好不容易,她从一阵阵狂潮中渐渐回神,喘个不休,整个人犹如水里捞起来般,浑身酸软。
“夫人,”霍云霄紧紧抱着温竹君,在她脸上贴了贴,见她眸中失神,眼角含泪,便轻轻拨开贴在她颊边的碎发,哑声道:“还好吗?”
温竹君微微睁开眼,指了指一旁早就预备好的水,就着霍云霄的手喝下去后,总算是舒服了些。
夫妻俩收拾好,重新躺进了被窝。
温竹君想起件事儿,“明儿腊八,我得跟母亲去布施,你呢?要做什么?”
要是没记错,腊八是会休沐的。
霍云霄一愣,但也实话实说,“我要送嬷嬷去久安,那里有一个庄子,是母亲最喜欢的一个庄子。”
温竹君的惊讶实在掩饰不了,“你要送嬷嬷走?”
“嗯。”霍云霄声音闷闷的,表情难掩失落,或许情感太过于复杂,他无法宣之于口,只能紧紧抱着温竹君,胸膛高低起伏。
“确定了吗?”温竹君想到赵嬷嬷那日的苍老模样,叹了口气,“你跟赵嬷嬷说了?”
霍云霄的手不自觉地捋着温竹君的头发,喃喃道:“说了,嬷嬷不肯,但师父教过我,若找到了目标,那就要尽快执行,中间的时间,就算再纠结再犹豫,也是浪费时间而已。”
他已经想定了,既然嬷嬷留在府里,大家都痛苦,索性大家分开,都能过得好。
于他而言,嬷嬷并不是下人,但现在对他的生活形成影响,那就干脆点,他本身也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
温竹君点点头,“要我为嬷嬷做点什么吗?我可以送送她。”
“你真好,”霍云霄忍不住又亲亲她,有些担忧,“不过,以后府里的事儿,都要你来操心,会不会觉得累?”
温竹君笑着摇头,她才算不上好,赵嬷嬷的离开,是她推了一把。
“怎么会?我母亲一个人操持安平侯府,也从未喊过累,我也可以。”
霍云霄觉得跟温竹君说话很舒服,也从未在她身上体会过尊卑,最近几天自从有了这个尊卑的概念,他现在看到谁都要思考一下。
他觉得,他其实还是喜欢和温竹君这样的状态。
翌日一早,总算是风雪初霁,只是屋檐下根根冰棱依旧能看出冷寒。
温竹君没有赖床,老老实实跟霍云霄一起起床。
赵嬷嬷早早就在外间候着,手里拎着包袱,看起来颇有些丧家之犬的意味。
温竹君看过去的时候,她默默地低下了头,就这么短短几天,赵嬷嬷又瘦了一圈儿,连鬓角的白发也多了。
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作出反应,高兴算不上,不高兴,也算不上。
赵嬷嬷主动走过来,将一个檀木箱子交给温竹君,“夫人,这里面有库房的钥匙,还有府里下人的身契,还有侯府的地契等东西,如今,都交给您了。”
温竹君接过箱子,并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又递给了玉桃。
赵嬷嬷见状,心里勉强舒服了点,朝她笑笑,表情悲苦中又带着点落寞。
她看向霍云霄,两片薄唇蠕动,但最终,一句话没有说。
霍云霄也默默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相对无言。
温竹君看两人这模样,有些没忍住,主动挽住赵嬷嬷的手臂,笑道:“嬷嬷,我送送您吧,陪您说两句话,好吗?”
赵嬷嬷随着她往外走,哑声道:“夫人,您要跟我说什么?”
她苦笑了一下,眼角有泪光闪烁。
温竹君面色平静,并没有胜利的得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