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竹君一路上再没开口,只是静静地等着,马车迎着越来越沉的夜色很快就到了东宫,琥珀亮出腰牌,马车继续驶入。
她透过车帘缝隙看着灯下的红墙黛瓦,静夜里格外肃穆,心却莫名怦怦跳动。
马车一停, 琥珀就赶紧跳下车,去扶温竹君。
?竹君依旧一言不发,披上斗篷,浑身僵硬地跟着琥珀疾走了几步。
拾级而上,刚进殿内,便听到里面??的声音,有很浓的药味儿,还有好多个人不停地说话声。
隔着许多的透明纱幔,被灯光放大的影子看起来像一出皮影戏,里面的人不停走动,似是很焦急。
“竹君,你来了?”太子妃赶紧上前几步,拉住温竹君的手,满脸焦急,“你快跟我来。”
温竹君紧抿着唇,亦步亦趋地跟着,穿过一层层的纱幔,她知道霍云霄就在那,可等走到帐前,她忽然就停住了脚步。
金绣软帐是撩起的,她看到了,霍云霄就躺在榻上,盖着一张绣着牡丹的衾被,正昏睡不醒,温黄的烛火照射下,他的脸惨白一片,薄唇上起的全是死皮,床榻尺寸不够,他的脚刚好顶着床脚的靠板。
这样的时刻,温竹君心里竟然升起了个奇怪的想法,以后家里的床,她都要做成加长版的。
太子妃看她怔怔地看着霍云霄,面色极差,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好半晌都一动不动。
她心里不由叹了口气,嘴唇翕张几下后,拍拍她的肩,便转身离开了。
温竹君察觉到了,她眼角的余光看到太子妃漾起的裙摆,上面绣着祥云纹,还有不远处的钟太医,他跟其他两个太医正躬身站在太子面前,不知在说什么。
她着身子,缓缓坐了下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霍云霄,那会儿还诡异怦怦跳动的心,这会儿又归于沉寂。
“霍云霄?”
温竹君轻轻喊了一声,但见躺着的人一点反应没有,终于相信,他真的受了重伤。
真是奇怪,当初那个在自己面前生生踩碎一堵墙的场景,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
他那么厉害,怎么会就这么躺下了?
“他会好起来。”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声音低沉,“你放心,孤一定会命人治好他的,他决不能死。”
温竹君趴在榻边,忽然嗤笑了声。
生死有命,哪里管你是皇帝还是平民,左不过权力大的,可以多弄点陪葬来安抚人心,顺便安抚下自己。
太子眸光沉沉如渊,落在她的背上。
他确信没有听错,但又觉不解,只眯了眯眼,“你笑什么?”
“若太子真有信心能治好他,温竹君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地与太子对视,“就不会冒险叫我过来了,不是吗?”
太子不防她竟如此凌厉,一下子哑口无言。
但他是太子,是储君,多年的上位者,让他的神态无懈可击,便是连眼角眉梢都没泄出分毫情绪,一张脸,无波无澜。
“叫你过来,只是因为伯远一直在喊你,”太子转身朝外走去,“你莫要多想,孤不会让他出事的。”
温竹君站起身,屈膝行礼,“竹君多谢太子。”
方才她有些失态,不该那样情绪外露的,太危险了。
她重新坐好,心情很是复杂,但这是东宫,那么多耳目,应该做什么,她心里很清楚。
“霍云霄?”温竹君握住他的手,只觉一片滚烫,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但霍云霄一动不动,也没见他喊自己,“霍云霄,你醒醒?"
钟太医带着另一个太医过来,和温竹君见礼后,便拿出了一个皮袋子,一打开,里面一溜的金针。
温竹君见状赶紧让开,一扭头,就看到被掀开被子下,霍云霄身上横七竖八的伤。
她没有习过武,看不出是什么武器,但伤口卷曲,狰狞泛白,有些在愈合,但有些地方还淌着血,看起来很是惨烈。
没多会儿,霍云霄身上就扎了不少针,偏偏针是金色的,在烛火下闪着金光。
随后又有宫女轻而快地进来,手上托着一个黑漆漆的药碗。
钟太医配合宫女,花了不少时间,好歹是将一碗药给灌了下去。
温竹君看着觉得眼晕,浑身泛凉,便侧过头,正好看到太子妃站在一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你别担心,”太子妃见她眼神对过来,便走了过去,“伯远不会有事的。
温竹君垂着头,轻轻嗯了声,随即一声不吭。
暮色四合,薄雾渐渐围拢,屋内也有些寒意。
太子妃叮嘱宫女屋内的炭火不能断,又与温竹君坐在一起。
“您去休息吧?”温竹君感激地朝她道:“小殿下还在等您呢,这里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太子妃抿唇笑了笑,但身体没有动。
“竹君,你是不是觉得,太子工于心计、不近人情?”
温竹君低着头小声道:“竹君不敢。”
“咱们女人之间的话,不用担心,我不会告诉他的,”太子妃朝她眨了眨眼睛,“其实我们也不太想让伯远去,但没人比他更合适了,太子真正信任的人,不多。”
温竹君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站在霍云霄的角度,这便是能一死报君恩的信任吧。
太子妃握住她的手,笑道:“其实我以前也问过,何必呢,他其实不用争,也不用管,按部就班地过去,只要时候到了,他就会有许多的机会......”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
“可他不愿意,说等到那时候,有些不该活着的人,说不定都已经高官厚禄舒舒服服地享受了一辈子,又得意洋洋地躺进棺材,可能还要送进太庙供奉,流传万世,他不想那样等着。”
温竹君心内暗叹,她果然猜对了,心思深沉、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太子,骨子里就是个理想主义者。
又遇上了霍云霄这个正义感爆棚的傻憨憨,本就熟识的两人,当真是一拍即合。
她有些没忍住,斟酌道:“您也知道,我开了几家铺子,经常和那些市井里的人打交道,其实普通人并不在乎上头的人是谁,她们只在乎明天能不能吃饱穿暖,有没有被褥防寒,当今盛世,除了贪腐,别的方面也大有可为,贪赃枉法的官员从古
至今都有,抓不完的……………”
“你的意思,就是不抓了?”太子不知道从哪里转了出来,面色沉沉,像极了窗外的薄雾,看不真切。
温竹君顿时住口,垂下眼睫,不与太子对视。
她心里有些后悔,不该开口的,她对这件事没意见,也知道这对百姓来说是好事,但涉及到身边人的命,她就一时没忍住。
太子微微仰起头,“听闻你的作坊里,如今女工已有三百之数,每日里竹商、猪贩子、农户人家都能从你那得到报酬,但你的账面依旧不挣钱,女工们从年头忙到年尾,至多不过十数两银子,所有这些钱,不过是一个贪官不到一年甚至一个月的
赃款,你真的觉得,没有必要吗?”
?竹君微微拧眉,但想到这是太子,要想知道一些事,还是轻而易举的。
她低眉顺眼的道:“太子所言甚是,竹君见识短浅,方才妄言,望太子勿怪。”
“你有什么就说,”太子掀了衣摆,与她相对而坐,眸光清冷,“不用这么拘束,我信任伯远,他又爱重你,我自然也信任你。”
温竹君注意到他自称变了,想到未来霍云霄不知还要卖几次命,实在没忍住。
“太子既然这么说,那竹君便斗胆说些自己浅薄的见解,人性如此,官场如此,贪,就是人性里无法祛除的弱点,贪官抓了一个又一个,杀了一堆又一堆,但政治清明了吗?百姓过得更好了吗?没有,都没有,只不过增伤亡,此次外子出去办
差,其间又死了多少无辜的人,多少清廉的官?太子殿下,这样伤筋动骨,就为了抓一个垂垂老矣,门生遍布的混蛋,真的有必要吗?”
她一贯是务实的,甚至可以说是狡诈的,太子也说得对,她胆小内敛,过于小心翼翼,她从不否认这一点,她也只想好好去享受生活。
这样,有错吗?
太子眉眼毫无松动,淡淡道:“有必要,很有必要,那些人不在乎,是因为他们不懂,还有很多你看不见的人,是被活活逼死的,许多人甚至连衙门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但我懂,伯远懂,那我们就要在乎,否则,我如何承受他们的供奉?这
太子之位又如何坐得下去?"
温竹君听着,只觉有些头疼,这些人怎么一个比一个犟啊?衬托得她像个超级自私鬼。
她努力冷静下来,“如果霍云霄这次真的死了呢?"
太子轻声道:“那我也不会停,我会找到另一个他来继续,从前与将来我管不着,但我能管现在,吏治清明,是我平生所愿。”
温竹君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与太子,就是两种人。
她甚至觉得不可理喻,不可置信,世间至高无上权力的拥有者,饱谙人性,洞悉人心,为什么会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这么多年的帝王权术是白学的?难道不知道这简直就是螳臂当车吗?他就不需要什么权衡之术吗?
心里虽这般想,可温竹君还是不自觉地钦佩与尊敬,这样的人总是那么稀少且珍贵,让她都自惭形秽。
偶尔她也会静下来问问自己,理想是否长存?
但在现实与生活的挤压下,她选择好好地活,按部就班且憋屈地活,至于理想,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太子妃听着,又见两人面色不佳,觉得气氛有些沉闷。
“还是不说这些了吧?”她主动打破沉闷气氛,“方才钟太医说,伯远晚上需要用烈酒擦洗身体,竹君,你能行吗?”
温竹君点点头,“您放心,我可以的。”
太子站起身,眉眼淡淡的,“那你有什么需要便叫一声,侧殿里有人守着,我明日来看伯远。”
一句话说完,扭头便走了。
太子妃无奈地看了丈夫一眼,叹了口气道:“竹君,其实他很担心伯远的,就是嘴巴不饶人,你别在意,晚上有事就尽管叫人,不用担心其他,太医也留了两位在这值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