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筹码过轻,凤潇声自然不许。
若是筹码过重…………………
凤潇声眯了眯眼,依照褚家人无利不起早的性格,只能说明,褚季野所图甚大。
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凤潇声依旧八风不动,她收起警告目光,平静道:“不知褚家主打算教授何种符??”
褚季野本想放开筹码,直接说褚家所有符?,却又在一瞬生出了些许隐秘的念头。
若那人当真是凝玉姐姐,越少人知道这件事越好。
于是褚季野同样收敛了语气,恢复人前一贯的淡漠:“我听闻傀儡之障如今愈发蔓延,逐月城也很为此头疼。不如由我这位家主亲自授课,教导清一学宫内的弟子如何画魄散魂飞符,如此既能造福天下,也好叫这些弟子将来试炼时更有几分底
气”
凤潇声离去的脚步停下。
她转过身,挂着无可挑剔的微笑:“此处不便,还请褚家主进内殿详谈。”
不知是巧合还是原老头有意,盛凝玉还和纪青芜住得极近。
这间屋子分为两端,中间另有间隔,平日里互不干扰。
纪青芜小姑娘快乐极了:“明月姐姐,快来!”
上一次来,她住的还是夏时景的天骄阁呢。
盛凝玉带着故地重游的感慨进入了寝舍,然后就陷入了沉默。
“明月姐姐,你不整理下东西么?”纪青芜指了指自己的床,“若是不知从何整理起,不如先铺个床?”
是的,铺床。
前来此处的弟子,至多不过到修真九段之三???光境罢了,尚且不能十分精准的控制灵力。
凡人的衣食住行仍未远离他们。
不仅是部分弟子尚未辟谷,许多弟子仍需安眠。
而清一学宫之内,除去日常所需,再不会有专人服侍。
这也就导致了如今的问题??
盛凝玉不会布置房间,更不会铺床。
她都快忘了上一次学宫是谁给她摆放的东西……………唔,好像是二师兄,她从小一应杂事,许多都是二师兄帮她做的。
明明容网比她大不了多少,她却像是被容阙带大的孩子一样。
盛凝玉原地思考了三秒,动作自然地从星河囊内取出所有东西,乱七八糟的堆在了一处,随后觑着眼向另一侧纪青芜的方向瞟了又瞟,操控着灵力小心地越过中间的会客堂,试图看清,继而模仿对方的动作??
笃笃笃。
“嘿,你们东西理好了么?”
药有灵歪在门边,笑嘻嘻地大声招呼着:“就剩这点了呀?我看这点东西用不了多少时间。要不要先出去逛逛?”
纪青芜小姑娘显然极为心动,她从房中跑了出来,又回过头,另一间房中,盛凝玉探出头,挥挥手:“你们去吧,我有些乏了,一会儿打算先休息休息。”
两人想起了方才那事,目光顿时变得同情:“那明月道友好好休息,我们先行一步。”
送走两人,盛凝玉长舒了口气。
她对清一学宫实在没什么好奇。虽说是百年择地重启,但从方才的“四时景”来看,其中布局都大差不差,无非是“春夏秋冬,天水收意,盈日生骄”,依次下落一字,所成的住处与景致罢了。
而且......盛凝玉怕丢人。
如今纪青芜小姑娘不在,她终于可以好好研究研究,房间到底该怎么布置了。
“笃笃笃”
熟悉的敲门声传来。
盛凝玉以为是纪青芜去而复返,随手用力开了门,几秒后,抬起头诧异地看向已至房门口人。
是谢干镜。
他身着白衣,修长挺拔,犹如霜雪般清冷锋利,可在“春意生”的盎然之下,衣袂纷飞时,又似一捧新雪消融。
盛凝玉挑起眉梢,调侃道:“谢公子此刻出现,莫非是特意来帮我收拾舍的?甚好甚好,那我就交给你了啊。”
谢干镜唇角向上扬了扬:“可以。”
盛凝玉:“行啊....……嗯?”
不是?
他就这么自然的用灵力卷了一遍屋子,开始帮她整理东西了?
盛凝玉怔了又怔,脑子有些懵。
她看着漂浮漫天又归于恰好位置的物品,身处这间充斥着对方灵力的屋子,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主要是谢干镜将这一切做的太自然了,就仿佛她原先的那句不是调侃,而是道破真相??他真的是来帮她处理这些她不擅长的琐事的。
“谢干镜。”盛凝玉坐在桌边,吃着从原道均那儿顺来的丹丸,语气微妙道,“你不会是真的想当我道侣吧?"
谢干镜的手指上仍缠绕着丝丝灵力,他抽空往她这里瞥了一眼,笑意敛去些许,嗓音淡淡:“不行么?”
盛凝玉心中一动,抬头认真道:“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我就是谢干镜。”
盛凝玉摇摇头:“你是谢干镜,然后呢?”
“云望宫原老家主说你是故人之子,此次清一学宫之主的凤少君对你另眼相待。还有褚家,你说你与褚家有仇,但我观今日,褚家家主褚季野似乎并不认识你。”
她咽下口中丹丸,定定地看了眼谢干镜,脸上又浮起散漫的笑,似乎只是顺口一问:“谢干镜,你到底是谁?”
谢干镜松开了掌中灵力:“我姓名为真,与褚家纠葛为真,未曾骗过你。”
盛凝玉静默片刻,低低笑了一下:“未曾骗过我?”
她忽得运气灵力,一跃而起落在了谢干镜身旁,猝然抓住了他的手。
那双方才还绕着万千灵力的手,此刻冰凉,犹如浸染过冰雪。
盛凝玉扣住他的手腕,顺势抓起他的手抬至眼下,低下头嗅了嗅,笑了一声。
“好啊,既然未曾骗过我,那你现在就告诉我,你身上的香,是哪儿来的?”
唇瓣擦过手指,此刻犹有余温。
疼痛骤起,许久未出的心魔之音缭绕耳畔。
【谢干镜,你要与我说实话么???你敢与说说实话么?】
【你当真以为,区区一个旧日之约,能够束缚住我么?】
谢干镜睫毛颤了颤,勾起嘴角:“昔日同道之人相赠,不便多言。”
盛凝玉冷笑:“哈。”
若
非此刻她不好说出这香的真相,她早就要将香夫人的所赠甩到他面前了。
谢干镜轻轻一笑,反握住她的手,眼中盈盈:“盛道友敢说,自己就无事相瞒么?”
碰撞落地声接踵而至,原来在他们言谈交锋间,屋子已经理好了。
就是被她扣着的这双手理好的。
盛凝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形状修长漂亮,骨节分明,犹如水中莲花菩提,不染红尘。
不仅灵力深厚诡谲,还能帮她整理东西。
她以前哪儿招惹来的大人物?
盛凝玉心下思索,不自觉地对谢干镜的手捏了捏,直到对方微微蹙眉,出言提醒:“盛道友,能否先放开在下的手?"
盛凝玉:“…………”
她轻咳一声,语气比刚才好上了许多:“既如此,别的我也不多问。反正你我二人皆有事隐瞒,谢干镜,那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从弥天境起,你一直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你敢说么?】
【你敢告诉我么?谢干镜,你的真实目的,你不过是想......】
心魔的嘲笑声从未消失,谢千镜眼睫轻轻覆下,嘴角上扬,开口时的语气平和,好似在谈论什么春花秋月之景般从容温润,但他吐露出的话语,却全然不是如此??
“我想杀你。”
耳旁盘旋的心魔之音在刹那间停滞。
盛凝玉:“......”
这是连装也不装了?
虽然早有怀疑,但此刻她还是沉默了一瞬,甚至连“你知道我是谁么”这种蠢话也懒得再问。
先前最坏的猜想成真。
谢于镜不仅和她有仇,而且从最初起,他就猜到她的身份了。
迎着外头的斜日垂柳,盛凝玉悠悠的长叹了口气。
谢干镜道:“盛道友为何叹息?”
“我只是有些怀念我们刚见面的时候。”盛凝玉又叹了口气,语气无比真诚道:“那时候我们彼此心有防范,互相隐瞒,虚情假意的,多好。”
谢干镜唇角弧度不变,眼中染上些浅淡的琥珀色:“这么说来,盛道友此刻对我无所防范,唯余赤诚了?”
没有丝毫杀意。
盛凝玉眨眨眼,又变成了那万事不经心的神情,散漫道:“我对你从来赤诚。”
她没给谢干镜回应的机会,松开手,快走几步出了寝舍,到了庭院中,又转过身看向身后的谢干镜,神态自如道:“布个截音阵。”
不等谢干镜回答,她问:“你眉心的伤,是我的剑痕么
谢干镜放下布阵的手,缀在盛凝玉身后,闻言,偏过头:“是。”
“那日弥天境内初见,你当真是被人追得别无他法么?”
谢
干镜步入光影之下,似乎勾起了嘴角:“是,也不是。”
他
确实操控了那几个修士演了场戏,但剜肉食血之事,确确实实的发生过。
真真假假,不可尽信
盛凝玉心中自有计较。
。
她之所以来到在庭院正中,正是因为此处人多。
人多口杂,有坏处,自然也有好处。
谢干镜若是出手,虽有截音阵,但也会立即被人发现,毕竟原不恕可离得不远。
但意外的是,口口声声说要杀她的谢干镜,竟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思绪在脑中掠过,盛凝玉看着面前雪衣淡如云雾之人,冒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她上前几步,倾身靠近了谢干镜,宛如一对爱侣相依相偎。
谢干镜垂下眼,脸部的神情被光影遮蔽,越发衬得轮廓温柔,眉心红痕妖冶。
他道:“我想杀你,你离我这样近,不怕么?”
盛凝玉直起身体,猝然一笑。
“你要杀我,其实这不难。但是你最好先等等,因为说不定用不着你动手,多得是人想杀我。”
谢干镜动作微微一凝,侧眸轻声问:“谁?”
盛凝玉耸耸肩,轻松道:"很多啊,比如今天那个褚家主……………唔,说起来你想杀我,是因为我得罪过你么?得罪的很厉害?”
不等谢干镜回答,盛凝玉又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叹了口气。
再开口时,她嗓音沉沉,颇有几分寂窭:“不瞒你说,自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忘了许多事。若是当真得罪了你,我先向你赔罪,你给我些时日,待我把要做的事做完,我自会来向你赎罪,可以么?”
身影萧索,语气可怜。
明知是假,却也想宽恕于她。
谢干镜眼中似有墨色涌起,可他偏又弯起唇角,长长的睫羽被日光照着,落下一片阴影,掩盖了他的思绪,只剩下模糊的温柔。
“好。”他道,“我可以等你想起来。不过有一点,你要牢记。”
盛凝玉抬眸,就见谢干镜对她弯眉笑了笑,眉心一点红痕,映衬着雪魄竹骨,万千风华。
“??在被我杀死之前,你不能死。”"
盛凝玉心中猛地一跳。
方才谢干镜说“我想杀你时,她无波动,不觉得害怕,可此刻他说“你不能死”,盛凝玉反倒被这四个字搅得心绪翻涌,生出点点惊惧乃至一丝心痛来。
太奇怪了。
他不愿说他是谁,但她总有办法知道。
盛凝玉垂目定了定心神,旋即伸出手:“击掌为誓??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拍拍谢干镜的肩膀,心满意足往回走:“好了,我们今日先去休息,待明日趁着尚未开课,再请你来找我,一起逛逛学宫,如何?”
谢干镜也不恼,竟是由她安排:“可以。”
盛凝玉:“......你别都顺着我。”
谢干镜目光仍是清润温和:“为何不可?”
盛凝玉旋身回眸,歪着头露出一笑,脑后用布带束起的头发一晃一晃:“我最会得寸进尺。”她一手按在谢干镜肩上,一手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你这样可是杀不了我的。”
谢干镜抬手饶了她的发尾,轻笑:“是么。”
几乎是下一秒,周身杀意顿起,不加任何掩饰!
盛凝玉:“!”
怎么有人能一秒出现杀意啊!
她立即运气灵力,溜得比兔子还快,只喊了一句“明日见!”回到房间“砰”的关上了门。
然而在关上门的那一秒,盛凝玉面上的惊慌全然褪去,笑意一点一点地爬上嘴角。
晚归的纪青芜好奇道:“明月姐姐这样开心,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么?”
盛凝玉靠在流水银丝软榻上,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折着给香夫人和原老头的信笺鸢,口中玩笑道:“发生了一件好事,毕竟我那未婚道侣身体不好,我都做好与他不见的准备了,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能为了我,努力进了学宫。”
纪青芜单纯羡慕:“这样可真好。”"
可不是么。
盛凝玉看着那扑腾扑腾消失在空中的信笺鸢,心想,依照今日谢干镜对褚长安也不落下风的气势,她的安全又多了一层保障。
而且既然谢干镜与褚家有仇为真,那么她从褚长安那儿偷取灵骨一事,也可以用得上他。
至于所谓的“想杀她”??
盛凝玉一点也不担心。
不为别的。
只因盛凝玉杀过人。
所以她能感受到,即使她和谢干镜有仇是真,即使她得罪谢干镜是真,但谢干镜口口声声说想杀她??
是假。
他或许恨她,却一点也不想杀她,更不想她死。
盛凝玉眯了眯眼。
若是如此,那她的计划,可以更大胆一些。
逐月城内。
凤潇声揉了揉眉心。
凤翩翩一进来就看见凤潇声没来得及收好的疲惫,心中有些着急:“姑姑,可是傀儡障又多了???不然我不去学宫了,留下来帮你吧。”
她是凤满声族内已故兄长凤时间的女儿。
凤潇声与这位兄长年纪相差极大,自然也不甚相熟,但在凤时间去后,凤潇声却对他的女儿多有照顾。
只因一点。
凤时闻是盛凝玉所杀。
“你去学宫处理那些杂事,也是在帮我。”
凤潇声敛去神情变化,训诫道:“近日里,各大门派世家都已将子弟送来,更有名册、灵力录入,道道关卡都需要有人把守,你需尽心而为,不可偷懒。”
凤翩翩垂首,有些丧气道:“我听姑姑的。”
年轻气盛,总想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最厌烦这些细枝末节。
犹记得她那时候也是如此,出门的时候,东西从未带齐过。
想起那些事,凤?声不免一笑,又多加了一句:“学宫诸事繁杂,我此刻也重担在身,你把控好学宫诸事,既是在历练,也是在助我。”
凤翩翩得了这话,顿时眼睛亮闪闪的,心满意足地领着差使离开了。
在她旁边相助的管事笑道:“少君如今哄这些小辈,真是愈发熟练了,我时常听见他们私下里都叹服少君的妥帖呢。”
凤潇声淡淡一笑:“没什么妥帖的。”
她哄人时的话,不过是对......拙劣的模仿罢了。
凤潇声再看不进手中书案,她起身站在廊间出神许久,再抬眼时,管事早已退下,一带着银色面具的男子走到她身旁。
他散开灵力,吹得那些繁枝摇动,落英缤纷,开口时嗓音却不如美景这般动人,而是有些生涩:“你若想,可以去学宫。”
凤潇声不假思索:“逐月城不能缺人。”
那人一板一眼的回复:“逐月城,有我在。”
凤潇声终于回过头。
此人名为丰清行,是她取得名字。
那时,凤潇声还没放弃寻找盛凝玉。她去了哭玉墟,没找盛凝玉,却找到了另外一个人。
记忆全失,面容上悉数是伤痕??竟是被阵法罩住了容貌,问他姓名,只含糊不清的念着一个“清”字。
凤族乃长生种,天生神族,生而高贵,从不懂何为恻隐之心。但那时的凤潇声却顶着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主动开口。
“把他带回去。”
凤潇声想,若冥冥之中当
真
有
注定,若上
天真有因果报应…………………
她希望,倘若有朝一日盛凝玉出现时,也有人能助她。
于是,凤潇声把这人带回了家,给他取了名字,调养身体,又给他戴上面具,令他与自己一起,逐渐掌握了凤族内部的权柄,将银竹城更名“逐月城”,逐步肃清奸邪,布施往来。
时至今日,凤潇声仍不懂侧隐之心。
她觉得,自己只是在对过往盛凝玉的行为进行一些拙劣的模仿。
没有人能与她谈论她,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谈论她。
但她真的有些想她了。
凤潇声扯了扯嘴角,笑容露出了些许自嘲,喉咙极终,片刻才发出嘶哑的嗓音。
“你知道么?先前,我凝出一道分神,远远去学宫看了一眼。”
那姓谢的不愧是敢与她寻谋合作之人,周身布下的结界委实厉害,饶是凤潇声也听不见声音,看不清面容,只能远远看到那云望宫女弟子与谢干镜的举动。
“我想,褚季野那狗东西大概终于瞎了眼。”
凤潇声摇了摇头,靠在了丰清行的肩上,微微合上眼,疲惫又笃定地重复。
花落盘旋,却再无人费时费力的用剑尖截取一朵,只为了送与她玩笑。
“??那人,绝不可能是她。”
话虽如此,但风潇声知道。
待她处理完逐月城诸事,心绪平复之后,终究还是会亲自前去学宫一看。
其中缘由有许多:褚家掀起的风波不定,对那不知何时已入魔道的谢家菩提君的警惕,还有对清一学宫的眷恋与执念??
更有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能不能来见我啊…………”日光过于刺目,凤潇声眼角有些酸涩,她以手覆面,轻声呢喃,“我们还没吵完架呢,盛九重。"
你怎么敢,就这样背着我,身死道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