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承乾下令砸车杀马那一刻起,一直到回家后安慰伤心抹泪的许明珠,这期间李素的心情都是非常平静的,像一口沉寂的老井,无风亦无波。
事情已经发生,脸已经撕破,这种时候无谓的愤怒和冲动已无必要,愤怒的情绪会让人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面对太子这尊庞然大物,稍有行差踏错,等待他的便是狂风暴雨,太子是君,李素是臣,君可杀臣,臣不可伐君,这便是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李素不愤怒,是怕自己被愤怒支使而犯下大错。
冷静而睿智的头脑,永远是做任何事的首要条件,抛开所有的仇恨,忘记一切的恩怨,李素现在想的只是用什么手段在太子背后推一把,让他倒得更快一点,姿态更狼狈一点。
安抚好了妻子,已是掌灯时分,李素把许明珠送去卧房歇息,他自己则回到了书房,点亮了一盏孤灯,盘腿坐在书案前发呆。
烛光有些昏暗,衬映着李素那张莫测的脸庞,一片寂静里,蜡烛忽然爆出一声轻响,竟是一朵双蒂灯花,仿若流星般给了斗室短暂的一瞬灿烂。
李素被惊醒了,嘴角不知何时勾起一抹看不懂的笑意。
…………
…………
东宫。
李承乾盘坐在矮桌后,神色阴沉,目光森森。
称心老老实实跪坐在他身后侧方,垂着头一声不吭,自从上次张玄素执棍而入欲击杀他后,称心与李承乾在一起时老实了许多,至少有外人在时是如此。
此刻东宫前殿内确实有外人,准确的说,是李承乾的仇人。
张玄素圆瞪双眼,使劲挥舞着双臂以增加说话时的气势,一脸不争地训斥着李承乾。
“殿下难道真不想当这个太子了么?”张玄素重重跺脚,只着足衣的双脚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李承乾冷冷道:“想当太子又如何?不想当太子又如何?张卿到底想说什么?”
张玄素怒道:“若想当太子,为何今日惹出砸车杀马的祸事!若你不想当太子,何如趁早向陛下请禅,将东宫让给旁人,也好过将来你被废黜后连活下去都艰难!”
这话太刺耳了,可这就是张玄素的性格,他是贞观朝有名的谏臣,他发起飙来连李世民都敢骂,何况区区一个太子,尤其这几年,李承乾越来越堕落,而张玄素受了不少朝臣的指责,大家纷纷骂他失职,而导致太子变成如今这副不争气的模样,张玄素这几年受的压力也非常大,看到李承乾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由愈发生气,一怒之下难免口不择言了。
这句话确实难听,李承乾终于忍不下去了,脸色迅速涨红,狠狠一拍桌案,厉喝道:“张玄素,你好大胆!当了这么多年官,连臣礼都不识了么!”
张玄素遇强则愈强,闻言脖子一梗,目光无畏地直视李承乾,顶撞道:“臣只为明主者识礼,比如殿下的父皇!”
李承乾眼中杀机大盛,狠狠地盯着张玄素,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张玄素,孤一直敬你是贞观朝的忠直之臣,但,臣就是臣,臣再忠直,也不能逾越了本分!孤是东宫太子,你却一次又一次对孤不敬,是欺我这个太子已失势否?”
张玄素眼中露出痛苦之意:“臣是东宫老臣,比谁都不愿意见你失势,你和我的前程早已牢牢绑在一起,可是太子殿下,你为何变得如此模样!当年那个勤奋向学,谦逊有礼的太子哪里去了?这几年臣为了帮殿下走回正途,已然殚心竭虑,心力交瘁了,殿下与臣休戚与共,何来欺你失势之说?你若失势,臣的下场能好到哪里去?”
说着张玄素眼眶泛泪,仰头深吸一口气,神色间已见浓浓的疲倦之意。
张玄素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并未打动李承乾,李承乾似乎一心往牛角尖里钻了。
这几年没睡过一晚踏实觉,做梦都在担心自己忽然被父皇废黜了储位,改换魏王泰取而代之,严重的心理压力令他早已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后来三番两次的倒霉事全落到头上,就连耍点小阴谋小诡计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眼看魏王泰越来越得势,父皇对他越来越冷淡,担心被废黜的心理终于彻底崩溃,这也就是从今年年初开始李承乾终日纵情酒色,不思进去,完全堕落下去的主因。
一个人一旦钻进了牛角尖,心思完全偏激之后,旁人的劝慰再情真意切,也断难将他拉回头了。
看着张玄素动情流下的眼泪,李承乾冷哼一声。他只觉得做作,恶心,想到如今自己的残疾之身皆因眼前之人向父皇告状所致,李承乾心中的恨意更深了。
“张卿,孤仍是大唐太子,每日仍老实本分待在东宫内,你到底在指责我什么?”
张玄素听到李承乾冰冷的声音,不由心灰意冷地长叹一口气。
这个人,已无可救药了!
“殿下何以妄称‘老实本分’?今日殿下仁寿坊悍然下令砸了泾阳县侯的马车,还杀了他家的马,你可知如今已闹得长安城尽知,无数臣民因殿下的跋扈之举而感到愈发愤怒难抑么?你原本已令陛下深感失望了,为何还要不停惹祸?”
李承乾悲怆冷笑:“臣民愤怒,且让他们愤怒便是,若父皇已对我失望,废黜了我便是,天下之大,无人可信,我左右不过一条性命,谁愿拿,拿去便是!”
张玄素看着李承乾悲凉的神情,心中一痛,泣道:“殿下何必自弃!直到今日,直到现在,一切都来得及的!你毕竟是陛下的嫡长子,是贞观元年便正式册封并昭告天下的东宫太子!就算陛下对你再失望,若非万不得已没了选择,陛下亦断然不会废你的,殿下,臣求你振作,若此时开始改过自新,大唐未来的九五尊位仍然是你的!”
李承乾眼神一冷,暴喝道:“张玄素,不要再假惺惺了!你打什么主意孤心里清楚得很!从古至今,废太子只有死路一条,你这个东宫属臣的位置却是稳稳当当,来日只不过换个主人而已,以为孤不知你心中的小盘算么?这一头对我横加指责训斥,那一头却在父皇面前告密讨好,左右逢源,好不快哉!”
张玄素震惊地道:“殿下……何出此言!臣的职责是陛下所指派,臣所司者,不是殿下本人,而是大唐未来的社稷根本!你若行差踏错,臣怎能不向陛下禀奏?”
“滚!孤的东宫不需要你这种两面三刀的逆臣!滚!”李承乾失控地厉喝。
张玄素泪流满面,呆滞地看了李承乾一眼,转身不发一语离去。
从头到尾,君臣的谈话都落在称心眼中,称心恭谨地跪坐在后面如同雕塑般不言不动,眼皮却一阵阵的跳动不已,看着李承乾情绪失控,如疯子般大吼大叫,称心的心仿佛被针扎般刺痛难耐。
待张玄素离开后,李承乾深呼吸几次,又狠狠灌了几口酒,酒意上涌,脸迅速通红一片,眼眸中升起了一团赤红的血雾,浓浓的杀机在血雾中翻腾,萦绕。
“逆臣!都是逆臣!孤若登基,誓必将你们这些逆臣杀得干干净净!”李承乾如受伤的野兽般低沉嘶吼道。
称心浑身一颤,挪动双膝跪行到李承乾身边,双臂一伸,抱住了李承乾的双腿,轻轻地上下抚动,仿佛安抚他暴躁的情绪。
“殿下息怒,莫气坏了身子,奴还在您身边,奴是您的,您一个人的……”奴心微阖双目,如梦呓般呢喃。
李承乾神色一缓,蹲下身抱住了他,凄然叹道:“此时此境,我只剩下你了,称心,你才是真正一心一意对我好,绝不会背叛我的人……”
称心身躯微颤,不知为何,眼泪顺腮落下。
“奴确是真心为了殿下好,可奴也想真心劝谏殿下,求殿下您振作,刚才张玄素所言没错,一切还来得及的,陛下不会轻易把您废黜掉,废了嫡长子,陛下无法跟天下臣民士子解释,也乱了立长不立幼的纲常礼制,殿下只是偶有小过,但并不失大节,陛下或曰失望,但绝不会废您的……”
李承乾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称心,连你也帮着外人教训我?”
称心一颤,急忙垂头道:“奴不敢,殿下恕罪。”
李承乾重重一哼,抬眼望着空荡荡的殿门,张玄素早已走得不见踪影了,可李承乾盯着殿门的目光却杀机愈炽。
“张玄素这个逆贼,吃里扒外的东西,做我东宫的属臣,却向父皇告状,害我被父皇活活打成了残废,此仇若不报,孤当这太子有甚意思?”
称心大惊,猛然抬头盯着李承乾,骇然道:“殿下不可一错再错了!您再走错一步,陛下和朝臣……”
“称心!你吃错药了!你到底站哪边的?”李承乾暴喝,脸色一片阴沉。
称心吓得一抖,垂头不敢再吱声,身躯却仍瑟瑟颤个不停,一道声音反复在脑海中回荡。
要出事了,出大事了!
太阳很温和,快入秋了,阳光也不似夏天那般毒辣了。
李素半躺在竹椅上,两眼微眯着,隔远了看好像已睡着,近了却只是假寐。
银杏树下好乘凉,地上扫得一尘不染,摊上这么一个爱干净的主人,下人们却累坏了,光是李素最喜欢待的大树下,每天不知被清扫多少遍,地上但多了一片树叶,都会引得男主人一脸不爽。
当然,除了这点小毛病外,李家几位主人对下人都还是很和气的,每年年末收了烈酒作坊和香水作坊的帐回来后,从薛管家到扫地的杂役,总少不了一个厚厚的大红包,这个红包的分量大抵相当于小半年的工钱了,所以尽管男主人对卫生和工整对称方面有着近乎变态般的要求,但想进李家签活契当下人丫鬟的人还是数不胜数,而李家的下人在家里虽然唯唯诺诺,可走出去时却是一个个昂首挺胸,像一只看门鹅巡视领地般高傲且优雅,爱煞村里一众芳心怀春的少女们。
院子很安静,自从昨日被太子砸车杀马之后,下人们都以为男主人心情不好,所以李素周围方圆三丈内无论人畜虾蟹皆逃散无踪,实在不小心碰面了,下人一脸准备后事闭眼等待升天的模样却令李素恨得牙痒痒,很想把家里下人们集合起来,排着队一巴掌轮着扇过去,包括薛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