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点点头,随即疑惑道:“这个宋甫晨难道真的参与了冯渡被刺的案子?”
“冯渡被刺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安排的,中间莫名其妙冒出个冯府下人和你身边的一个侍卫,那是魏王和长孙无忌出的招,于是我便杀了一个宋甫晨,才将局势扭转过来,最后山东士族为你摇旗呐喊以助声势,这桩案子才算彻底翻转了。”
李治叹道:“太复杂了,幸亏有子正兄帮我,不然这次我肯定已被贬为庶民了,朝堂争斗果真如此可怕么?我日后该如何适应这种日子?”
李素笑道:“等你当上皇帝,你便超脱于争斗之外了,甚至你可以决定每一场争斗的胜负,左右每一场争斗的开始和结局,为何天下那么多人都想当皇帝?不仅仅是操纵权力和苍生性命的快感,还包括这种站在巅峰如神灵俯视人间的超然,这种感觉是会上瘾的。”
李治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道:“此事已毕,魏王兄会不会再对我发难?”
李素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容:“魏王?魏王如今只怕是自身难保了,哪还顾得上你。”
魏王李泰此刻坐在甘露殿内,心情很忐忑。
一大早宫里便来了人,将他宣召到甘露殿,原本以为如往常般父子叙情,奏对国事或是谈论圣贤经义,可没想到李泰进了殿后,李世民却仿佛将他当成了一只透明的胖子,理都没理他,径自垂头批阅奏疏。
时间慢慢过去,李泰刚开始还非常耐心非常有涵养地等待父皇批阅完奏疏再叙话,耐着性子在殿内坐了小半个时辰,李世民居然一声不吭,完全将他忽视,李泰终于觉得有些惶恐了。
气氛不对劲!
于是李泰马上开始三省吾身,开始回想自己最近有没有干什么缺德倒霉的事令父皇不悦。
想来想去,除了差点弄死亲弟弟,似乎没干什么亏心事了啊……
想来想去,李泰觉得自己没犯什么错,仍如以前一样萌萌哒,可是抬头见李世民面无表情,李泰的心顿时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时间在父子二人的等待中渐渐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终于搁下笔,掩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李泰见状急忙上前行礼:“父皇辛苦,儿臣只恨不能为父皇分忧,实不孝也。”
李世民淡淡地嗯了一声,表情仍旧不咸不淡,看在李泰眼里,一颗心不由咯噔一下。
越来越不对劲了,以往听到这句话,父皇定然龙颜大悦,笑得满脸菊花盛开,今日却如此冷淡,李泰愈发觉得不妙。
李世民起身,赤足踏在光滑的地面上,一边走一边伸展着胳膊,李泰是个非常机灵的人,急忙上前帮李世民揉按胳膊,力道不大不小,李世民眯起了眼,露出舒服的表情。
哼哼了两声后,李世民头也不回,淡淡道:“这几日因为冯渡被刺一案,闹得满朝鸡飞狗跳,各种魑魅魍魉都跳出来了,青雀,你如何看此事?”
李泰愣了一下,然后笑道:“父皇,儿臣觉得雉奴皇弟天性善良纯朴,从不多事,这次被牵扯进命案,实在是那些御史们捕风捉影,故意诬陷皇子贵胄,父皇,此事过后,儿臣以为应该好好整肃一下御史台了。”
李世民点头:“不错,确实应该整肃了,而且该整肃的不仅仅是御史台。”
“父皇英明,此举不但清朝纲,正视听,也算是给雉奴皇弟一个交代,这次他实在是受了不小的委屈,儿臣看在眼里都为他心疼……”
李世民扭过头,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果真心疼弟弟么?”
李泰一愣:“当然心疼他呀,儿臣与他可是亲兄弟。”
李世民叹了口气,脸色愈发郁晦,道:“最近与你舅父来往多否?”
李泰心跳徒然加速,强笑道:“儿臣最近闭门读书,不思窗外事,与舅父倒是生疏了些,明日儿臣便去拜望舅父大人。”
李世民笑了,看在李泰眼里,这笑容似乎透着一股冷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
“青雀,朕向来最宠爱你,你也很争气,没让朕失望,所有皇子里,你读书是最厉害的,甚至可以与当世大儒坐而论道,朕……一直很欣慰,不过今日,朕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李泰只觉头皮发紧,躬身道:“请父皇发问。”
李世民背对着他,看着殿外的蓝天和烈阳,缓缓道:“圣贤著经义传世,后人学而习之,注释其上,推行圣贤大道,可朕却不明白,读书究竟为了什么?”
李泰肥肥的脸不觉流下冷汗,仍硬着头皮道:“儿臣以为,读书是为明理,明德,圣贤大道是为万世太平之基也。”
“明理,明德?”李世民嘴角勾起一抹看不懂的笑意。
“是,《礼记》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为读书之用也。”
李世民恍然般点头:“哦,原来读书是为了明理,明德,至善,嗯……青雀,你学识渊博,通读万卷,那么你做到‘明理,明德,至善’了吗?”
李泰眼皮一跳,垂头恭谨地道:“儿臣不才,勉强算是做到了吧,不说‘兼济天下’,至少应是‘独善其身’……”
李世民沉默片刻,突然仰天哈哈大笑,笑声久久回荡在大殿内,传出阵阵回音。
随即李世民忽然转过身,抡圆了胳膊狠狠朝李泰的肥脸上抽去。
啪!
一声脆响,李泰被扇得倒退几步,脸上立马浮现一个通红的巴掌印,耳朵暂时失聪,只听得到一片嗡嗡声。如此重击,李泰却似乎忘了疼,睁大了眼惊愕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此刻表情狰狞,一双充血通红的眼睛噬人般恶狠狠地盯着李泰。
“‘独善其身’?孽子,你有脸说‘独善其身’?这些日子你做了什么,需要朕提醒你吗?”
李泰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头伏在地上,浑身颤抖如筛糠。
“父皇息怒,儿臣……儿臣不知何故触怒父皇,求父皇明示。”
李世民见他直到此刻仍在推诿装糊涂,不由愈发愤怒,抬起脚狠狠踹在他肩上,李泰是个差不多有二百多斤重的大胖子,竟被李世民一脚踹得打了几个滚。
“你还敢说你不知道?青雀,你是不是以为朕老糊涂了,可以随便糊弄了?嗯?”李世民铁青着脸道。
“父皇息怒,儿臣不敢。”
李世民发泄过后,长长叹了口气,眉宇间已是落寞痛心之色。
“朕,究竟哪里没做好,为何皇子们皆是狼心狗肺之辈!”李世民转过身,一把揪住李泰的前襟,狠狠瞪着他道:“青雀,雉奴是你的弟弟,亲弟弟!你们是一个娘胎生的,你何忍对亲弟弟下此毒手!”
李泰浑身一颤,大哭道:“父皇,儿臣怎敢行此大恶之事,父皇何以冤儿臣!”
“朕冤枉你?”李世民大怒道:“你鬼鬼祟祟去你舅父府上两次,以为朕不知么?冯渡被刺与你脱不了干系吧?后来冯渡府上那个所谓的内应家仆,还有雉奴身边那个所谓串通的侍卫,仅此一桩便将此案定为铁案,雉奴再也翻不了身,你敢说与你毫不相干?”
李泰嚎啕大哭,跪在地上不停叩首,直呼冤枉。
冤枉呢,确实有点冤枉,但也不算完全冤枉,李世民这番话里,冯渡府上被灭口的家仆确实与李泰有关,这是将李治定罪的关键证据,恰是他和长孙无忌一手安排的,可是冯渡被刺……真的与他无关,这事根本不是他干的。
这就说不清楚了,真里掺着假,假里夹着真,李泰喊冤都喊得没底气,有心想发个毒誓证明自己的清白,可两桩事一真一假又不能挑拣,发毒誓未免有点冒险,真被雷劈了怎么办?
李泰短暂失神犹豫的瞬间,被李世民捕捉到了,心中愈发认定此事与李泰果然有关,李世民不由愈发失望痛心。
“青雀,告诉朕,为何要谋害你的亲弟弟?”李世民无力地问道。
李泰仍哭泣着喊冤:“父皇,此事绝非儿臣所为,父皇为何冤我?”
李世民没理他,径自叹道:“青雀,你是朕所有皇子里最令朕满意的一个,朕这个父亲做得不好,你的那些兄弟不是吃喝玩乐便是欺凌百姓,在朕面前一个个装得乖巧懂事,出了宫在民间便横行霸道,朝臣们不知向朕上疏过多少次,皆是指摘皇子跋扈张狂,所有的皇子都被参劾过,甚至包括你的兄长承乾,朕那时面对朝臣的斥责,几乎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朕实恨自己,也恨这些皇子们不争气!”
李世民说着,竟已流下泪来:“有时候朕恨不得将所有的皇子全部圈禁起来,一步也不许外出,朕亲自来教他们圣贤经义,教他们为人处世,明德至善,可朕毕竟是皇帝,管着这么大一座江山,哪里有时间顾及亲伦之情?幸好啊,幸好有你和雉奴二人,甚少被朝臣参劾,算是给朕挽回了不少颜面,后来你读书越来越多,学问越来越高,渐渐的,朝堂上对你一片赞誉,朕那时真的很欣慰……”
泪眼看着李泰,李世民的目光里充满了深深的失望:“你明明读了那么多书,明明知道那么多道理,为何心肠却如此狠毒?雉奴那么乖巧的孩子,究竟哪里得罪了你?作为兄长,朕不求你多疼爱他,可你为何要害他?古今那么多圣贤,究竟是哪个圣贤教你手足相残?”
李泰的哭泣渐渐变成了哽咽,垂头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李世民抬袖擦了擦眼泪,黯然叹道:“治国易,天下何处不平,朕令旗所指,所向披靡,兵锋碾过,何处敢不平?可是,治一个家为何就这么难?朕给你们请了最好的师傅,给你们最好的锦衣玉食,时时教导你们兄友弟恭,手足相亲,为人父者该做的,朕自问都做了,为何你们却越变越坏,如今竟已到了手足相残的地步,朕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没把你们教好?”
李泰泣道:“父皇,儿臣真没有做过,雉奴是儿臣的亲弟弟,我与雉奴向来和睦,无缘无故儿臣为何要害他?”
李世民冷笑数声:“为何?世人所争者,‘权’与‘利’二字矣,但凡牵扯到这两个字,父子兄弟还算得什么?”
弯下腰,李世民靠近李泰的耳便,笑得很阴森,咧嘴露出两排白牙,轻轻地道:“青雀,朕还没死,尔竟如此迫不及待争这太子之位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