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白发,英雄迟暮。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此。
李素仔细打量着李世民,终于不得不承认,李世民确实老了。
双鬓不知何时已染了白霜,额头和眼角布满了皱纹,连腰板都不那么笔直了,跪坐在案前佝偻着身躯,明明不到五十岁的年纪,却如一个暮年的老人般失去了精神,唯有眼睛里不时闪过的锐利才能证明他仍是一代英主明君。
史书上对这段时期的李世民有过许多诟病,诸如“好大喜功”“英明一世,昏聩而终”等等,评价也算客观,可是许多事不能只看史书如何盖棺定论,说到底,那都是别人的定论。
因为老迈,不得不在逝去之前抓紧时间做完自己该做的事,这是李世民现在的想法。
千年以后,也有一位伟人说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李素理解了李世民的想法,换做是他,或许也会拼命达到有生之年东征的目的。
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未免不完全正确,贞观一朝已十八年,需要一场大胜来奠定天下归心的基础,这话也没错,不过李世民更需要的是在他死去之前将江山内外的隐患扫清,不仅是隐患,同时还要把“穷兵黩武”的恶名声扛在自己肩上,将来太子即位后,不必对外发动大规模战争,不必耗费国库底子,只需安心发展国家经济,创一个煌煌盛世。
李世民能做的大抵只有这么多了,李素理解归理解,可他还是不大赞同。
仓促而战,伤亡必大,李世民站在帝王的角度,认为此战必须发动,可李素站在百姓的角度,却觉得此战真的太过急促了。
若能等个年,待国库殷实,百姓积攒了一定的家底,关中府兵操练足够,军械粮草堆积如山,甚至李素所创的震天雷也存量充足,那时发动东征岂不是事半功倍?
可惜,皇帝是李世民,不是他李素,所以李素无法再劝说他放弃,李世民的性情刚烈,认准了一件事绝对不会再听任何劝告的,李素若继续劝下去,除了把他惹毛了,没有别的结果。
所以李素只好选择闭嘴,他不是魏征,没有兴趣挑战自己的生存极限,更没有作死的爱好。
“陛下英明神武,您说要征,那咱们就征。”李素很郑重的点头道。
李世民斜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的,讽刺朕呢?不赞同就直说,当年写《阿房宫赋》大殿上公然骂朕的那个李子正哪里去了?”
李素笑道:“臣的夫人有了身孕,臣快当父亲了,一大家子靠臣养活呢,男人有了牵绊,自然要多怜惜一下自己的小命,否则自己死了不要紧,绝了一家的生路才是最不负责的,所以不该说的话尽量不要说了。”
李世民脸色渐缓,忽然感叹道:“李子正都快当父亲了,岁月真如白驹过隙,不饶人呀,看来让一个男人磨平棱角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当上父亲,不错,算算日子,你已很久没闯祸了吧?你现在这个样子,朕很欣慰……”
“陛下,臣最近老实得跟兔子一样……”
李世民嗤笑:“别侮辱人家兔子了,你老实只是做给大家看的,肚里还冒着坏水呢,以为朕不知道?”
叹了口气,李世民接着道:“东征已是定局,子正啊,说说吧,怎样才能东西两头兼顾?朕知道你有办法,快拿出来,莫让大唐关中子弟多增伤亡。”
李素苦笑道:“仓促之间,臣哪里拿得出办法?陛下这是在为难臣。”
“朕不管,今日不拿出个办法,你别想回去,晚上就睡在大殿的门廊下吧,朕让人给你一床被褥。”
李素面色愈发苦涩,不讲道理的传统难道是大唐君臣的特色?可你们就算不讲道理也不能专挑我这种软柿子吧?
想归想,李素还是只能认认真真的想办法。
李世民也不急,慢悠悠地端起茶盏,浅浅地啜一口,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抽空斜瞥他一眼,非常的居高临下。
良久,李素终于叹了口气,道:“陛下,臣,呃……臣以为……”
李世民不满地皱起了眉:“有话快说,结结巴巴的故弄什么玄虚。”
李素苦笑道:“臣只有一个折中的办法,或许……可以两头兼顾。”
李世民拂了拂衣袖,道:“说。”
“西域征焉耆王之战,恐怕是免不了了,大军已开拔,三万兵马人吃马嚼的,每天耗费粮草无数,将来若真打起来了,耗费的粮草更多,此战若西突厥也参与进来,年内西域怕是平不了,所以,臣以为,不妨让侯大将军采用‘拖’字决……”
李世民愕然:“拖?”
“嗯,拖,对焉耆国,当迅若疾雷,快速平定,焉耆战力不强,侯大将军可直抵焉耆,对焉耆痛下杀手,将焉耆国完全灭了,至于西突厥那边,他们若选择袖手旁观自然最好,若他们也出兵,那就让侯大将军拖着他们。”
“如何拖?”
李素缓缓道:“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所以这一战,需要的是政治上的配合,陛下从长安派出使臣,与西突厥谈判,谈判的内容就是两国友好互不侵犯,这边谈着,侯大将军那边打着,谈判需要技巧,也需要军事上的默契配合,谈得有进展了,侯大将军那边不妨暂停动作,给西突厥人一个假象或希望,若谈得不顺利,侯大将军便对焉耆穷追猛打,并且积极联络西域诸国共同反西突厥,一边打,一边谈,拖个年,如陛下所言,让战事陷入僵持胶着之势。”
李世民不解地道:“战事僵持,旷日持久,这不正是朕担心的吗?如此一来,大军粮草何以为继?国库照样也耗费不少,东征怎么办?”
李素笑道:“所以臣刚才说了,以迅雷之势将焉耆国灭了,然后……可命侯大将军以战养战。”
“以战养战?”李世民神情微动。
“汉朝的霍去病将军,率孤军深入匈奴数千里,灭匈奴部族无数,他们是骑兵,一日奔行数百里,朝廷的后勤补给怎么可能跟得上?无非是每灭一部族,便屠其牛羊,掠其粮草充为军粮,这便是以战养战,侯大将军若灭了焉耆国,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接管焉耆国库,搜刮国中粮草,同时将国库的钱财交予西州,如今的西州已是西域诸国商贾的中转站,这些钱财可用来向各国商贾购买粮食,等于是穷其一国之力,养侯大将军一支孤军,就算没有朝廷补给,侯大将军支撑一两年不成问题,一两年以后,陛下的东征约莫也快到尾声了,那时难道还腾不出手支援他吗?”
李世民眼睛大亮,沉吟半晌,不由点头赞道:“以战养战,确实是好办法,可搜刮焉耆国的国库和粮草,彼国百姓岂不是……”
“陛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所谓‘仁义’,做做样子便罢,可此战关乎大唐国运气数,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李世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果然是个满肚子冒坏水的混账,心狠手辣起来比朕还厉害。”
“陛下谬赞了。”李素谦虚地笑道。
“你以为朕在夸你?”
李素笑道:“臣就当陛下在夸我。”
李世民哼了哼,随即沉吟斟酌许久,缓缓道:“此法……可行,至少能为朕多争取一年左右的时间,一年的时间,足够朕做许多事了,同时也为朕节省了不少粮草,甚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