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了最初的四天, 衣飞石适应了灵台中的阴风, 开始慢慢剥离知觉。
这种精细活儿需要强度极大的专注力, 衣飞石神魂虚弱,专注力是最大的弱点, 他自己贴符念咒, 谢茂在旁护法, 到最后依然觉得不大保险,衣飞石将两枚婚戒分别戴在双手食指之上, 拇指轻扣, 借此保持镇静。
真元玄池上的功夫, 谢茂都有办法帮忙, 唯有灵台上切割感知这事儿,除了衣飞石自己,谁也不能去捣乱原本有衣飞石和徐莲两种知觉就够混乱了, 再添上个与衣飞石极其亲昵熟悉的谢茂,能把衣飞石彻底弄迷糊。
衣飞石在屋内盘膝坐定,谢茂点了一支凝神香,注意力锁定在衣飞石的身上。
倘若一支香燃到尽头, 衣飞石依然没有醒来, 谢茂就要强行唤醒。这自然会给衣飞石原本虚弱的神魂造成极大的伤害, 唤醒之后重新切割感知, 又得消耗极大的心力。可是, 不唤醒也不行。
若是衣飞石无法剥离感知, 反而被徐莲残留的执念拖了下去, 下场就和徐莲一样了。
谢茂十分迷信衣飞石的天资,信心满满,小衣必然能一次竟功。衣飞石真正坐下去之后,他坐了不到三秒钟,原本笃定地念头就开始乱了。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万一小衣失败了呢小衣千万不能失败啊,太折腾了
另一边,衣飞石沉入灵台之中,原本无形的阴风就显出了完整的幻象。
他看见的不是自己的小弟子。
而是一只陌生的雌虫。
他从未见过那只雌虫,可他心里知道,那就是徐莲。没有任何道理,天生注定知道。
这是十日轮回中的第一日,也是徐莲意识保持得最完整的时候,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早已不存在的魂魄会被冲炁一点点切割成碎片、齑粉,到第十日彻底消散,重新开始下一次剖身的轮回。
虫身徐莲的身体被冲炁一次次挤压切割,魂体不流鲜血,也无伤痕,只有一丝丝流散的星光。
看着徐莲仰望上界的双眼,衣飞石心中隐痛。
那双眼睛里充满了痛苦与隐忍,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急切与渴盼。他承受了剖身的痛苦,却因这凌迟碎剐的痛苦而获得了希望
他想让我活下来。衣飞石能听见自己逆血上行的声音。
心太痛了,就会呕血。
就在这一丝痛得难以自拔的恍惚间,衣飞石握紧拳头,拇指碰到了食指上的戒圈。
这让他刹那间清醒了过来。他记起了自己如今神魂虚弱,容易陷入情绪无法自拔,他也记起了自己此行是为了剥离感知。只有不让徐莲的痛苦影响他本身了,他才能养好徐莲。否则,徐莲的牺牲白费了,他只能跟随徐莲一起沉沦不出。
可是衣飞石看着眼前彻底陌生的徐莲。为什么会是虫身
这根本说不通
若徐莲是追随他和君上下界,悄悄藏在君上的随身空间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变成虫子。
因为,徐莲并没有穿越时间的能力。他一旦选择偷藏在君上的随身空间里就无法离开。而追随君上下界的这条时间线上,根本没有任何能够让徐莲出意外不得已附身虫身的力量
往日衣飞石想到困惑之处,瞬间就会遗忘了。
今天的情形不同。他专注于自身灵台之中,谢茂也时时刻刻关心着他的情况。若想在这时候动手脚混淆他的记忆,一则很容易被谢茂发现端倪,二则也可能彻底把衣飞石弄迷糊,让他陷入混乱,永远无法醒来。
所以,衣飞石并没有稀里糊涂地将各种冲突“自洽”,顺着徐莲的矛盾处往下深想,越想越不对。
徐莲不是早就死了吗
衣飞石记得很清楚,就在庐江之畔,徐莲以身做祭,替他陨落。他还记得徐莲诵经时的声音,一字一句都扎进了他的心里。他痛极了,可是,他没有阻止徐莲。
他冷静地站在那条宽阔江面的另一边,看着江上寒冷的雾气,目睹了小弟子的陨落。
因为,因为什么呢
因为我还不能死。衣飞石轻轻捂住自己的心口,仿佛有一道致命的创伤,不断地淌着血。
我要救君上,我还不能死。所以,徐莲替我死了。
当时痛极冷极的心境,衣飞石回想起来半点不陌生,恍如昨日。
他不明白的是,一个人怎么能死两次
除非,这个徐莲根本就不是徐莲衣飞石悚然惊醒,飞速靠近正在承受剖身之苦的虫身徐莲,他看着虫身徐莲的双眼,那眼中有隐忍的痛楚,有急切与渴盼,有令人不忍久视的牺牲决绝
渴盼他在渴盼什么呢衣飞石顺着虫身徐莲眼望的方向望去。
那里自然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衣飞石的灵台之中,就算虫身徐莲在剖身之初曾经见过什么,此时也不可能重现。
香灰燃透,扑簌簌落下。
谢茂插下的那一支凝神香,眼看就要燃到尽头。
谢茂关切地守着衣飞石,心中担心无比,暗暗打气加油啊小衣,你可以的一次竟功别折腾自己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
衣飞石突然抽动了一下肩膀,把谢茂唬了一跳。这可不是正常苏醒程序
果然衣飞石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却在意识内观的情况下,强行驱动了皮囊,右手指尖生生在左小臂上撕开几个字地深不知天年。
谢茂看着那血淋淋的胳膊反而冷静了下来,一边留心衣飞石是否还有消息传出,一边看着凝神香。
香头彻底燃尽。
谢茂掌心贴着衣飞石背心命门,口中一缕清气,倏地渡入。
衣飞石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仿佛做了一场大梦,眼底藏着深深浅浅的恍惚。
他不记得在灵台中看见的一切,见谢茂搂着他,炉中凝神香燃尽,他依然能感觉到徐莲的剖身之苦,可见是剥除感知失败了。这让衣飞石有些失望。折腾这么多天,累得先生日夜守护,如今竟然失败了,接下来日里,先生还不能休息
“未能竟功,实”衣飞石忍不住向谢茂赔罪,却被谢茂捏住胳膊。
他这时候才觉得胳膊有些疼。
先生这么用力捏我,是怪我太蠢太无能了么
可这也不是捏出来的痛法儿。他稀里糊涂地想,难不成我入定的时候,先生还对我动手了
他觉得谢茂没那么坏,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衣飞石神魂虚弱,专注力差。好几个稀里糊涂的念头闪过了,他才低头看见自己的胳膊。
这时候鲜血淌了满手,胳膊上的字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皮肉被撕开的裂疼。衣飞石还看见自己指尖血迹斑斑的右手。好吧,破案了,不是先生偷偷打我,是我自己把自己挠坏了。
我这是怎么了衣飞石丝毫没想过这伤是自己传递出来的信息。
谢茂将一枚祛痛丸喂他吃了,念咒除去衣飞石臂上血污,几道指尖生生抠出来的血槽组成的字迹赫然显现。衣飞石脑子里懵了一瞬“这是我”
凡人用刀用剑在胳膊上刻字就极其不容易了,何况是用指尖划字
衣飞石不单留了字,那伤口还隐约带着纸上龙蛇的潇洒遒劲,衣飞石再懵也认得出自己的手笔。
自己给自己传信息,解读绝对不会出错。
地深不知天年。
“这是说,九幽之下,差官阴神没有过去未来之分,他们弄不清楚现世的时间点。”衣飞石说。
谢茂指了指他的眉心“这和你的徒弟有什么关系”
衣飞石想了许久,缓缓摇头。他想不明白这二者之间的联系。
“你用血肉留讯,此事必然十万火急。”谢茂缓缓地说。
他想让衣飞石把灵台中的阴风放出来,又怕衣飞石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