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璇丹唇紧抿,暗中咬了后槽牙数下,满含怨气地看着萧逸。
殿内悬纱微漾,阳光柔潋,龙涎香雾从绿鲵铜鼎炉盖的镂隙里飘出来,青烟弥散于寝殿的各个角落,盈上衣袖,香气氤氲。
瞧着楚璇那苦大仇深的模样,萧逸倒也不急着催她了,只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唇角噙着一缕淡淡的笑意,悠然看向她。
蓦得,楚璇紧握住双拳,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萧逸看得有些发愣“璇儿,你去哪儿”
楚璇顿住脚步,微抬了下颌,白皙娇嫩的面庞满是凛正之色,颇有些勇士视死如归的志气“回长秋殿”
萧逸瞧着她秀眉间锁着的那抹煞气,心道可别是把这丫头逼紧了,要破罐破摔了这念头刚落地,就听她那过分尖细还夹杂着咬牙的硌硌声的嗓音“要搬到宣室殿,那不得先回去收拾东西。”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朝殿门走去。
萧逸一直凝着她的背影,直到绕过螺屏渐渐远去,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沉默良久,才悠悠然地笑出了声。
这抹笑意仿佛是发自内心的宠溺,牵动眸底暖光融融,似能消冰化雪,直到他让高显仁召校事府校尉来见他时,还未全然散去。
本来以为并没有多少随身物件可带,在冉冉的细细张罗下,从衣裳、首饰、脂粉再到楚璇平常看的书简,瓶瓶罐罐装了三个檀木箱,零碎几乎满溢出来,费了好大劲儿才盖上。
宣室殿的内侍躬身站在殿外廊檐下,奉圣命等着搬这几个箱子。
楚璇坐在屏风后看着花蕊和冉冉领着小宫女们忙前忙后,拿了一把薄绢团扇,血红的穗子顺着扇骨坠下,随着手劲儿一下一下的摇晃。
天已经有些冷了,此刻再摇扇子似乎已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可每当楚璇有心事、烦闷的时候,总觉得能晃风来,才能让自己好受些。
她在屏风后默然了半晌,突然出声,让殿外的内侍进来。
这几人都是御前大内官高显仁亲自调教出来的,容貌清俊,举止娴雅,在屏风前跪着,低眉敛目的,看上去倒是清爽。
楚璇忖了片刻,道“本宫从宣室殿出来时见大内官往内直司去了,可是陛下那里有什么要紧事”
内侍交换了一下神色,露出几许茫然“奴只知陛下要召见外臣。”
楚璇诧异道“可并没有听司礼太监宣旨。”
内侍喏喏道“奴也不知,大约是秘密召见吧。”
楚璇一时沉默了,团扇抵在胸前,眸光暗暗,神色幽深。许久,她才道“你们下去吧,花蕊她们且得收拾呢,也别在殿外吹风了,让郝姑姑领你们去值房喝茶。”
内侍们谢了恩,跟着一个年长些宫女退了出去。
冉冉观察着楚璇的神色,那些内侍一出去,便找了个借口屏退左右,关上殿门,和花蕊一起凑到楚璇身侧。
冉冉是自幼跟楚璇一起长大的,随着楚璇陪嫁入宫,一直是她身边最贴心的心腹,所关心的便只有她的安危与处境,毕竟早晨的事还历历在目,如今想起仍旧惊险,她压低了声音道“御膳是在长秋殿里被掺进了毒,陛下也是在长秋殿里险遭不测,这会不会牵累到娘娘和长秋殿的宫人身上”
楚璇唇角微勾,挑起一抹澹静且笃深的笑容“不会。”
她侧身坐在绣榻上,仰头看一眼侍立在侧的花蕊和冉冉,道“你们知道当今的这位袁太后其实并不是陛下的生母吗”
两女面露茫然。
楚璇却并不觉得她们不知道有什么稀奇,这本就是深宫里的一段秘事,众人讳莫如深,若非在进宫前,外公把关于萧逸的所有琐事都从边边角角里挖出来说给她听,她也不会知道。
先帝,也就是萧逸的父皇膝下子息单薄,在位二十余年,也只有四个成了年的皇子。成嘉二十年的三王之乱,乾王、齐王和康王率军攻入顺贞门,直捣东宫,当时的太子萧策在战乱中被杀害,而其余三王也死在了奉旨前去平叛的禁军刀下。
皇家子嗣凋零,眼见江山难以为继,恰在此时,闽南节度使上贡了两名袁氏美女,传闻生得花容月貌,特别是那位大袁美人,不仅容貌倾城,还富有诗书才情,甫一进宫便得到了先帝的宠爱。
大袁美人甚是争气,在先帝四十五岁那年,又为他生下了一个皇子,这个皇子就是萧逸。
一切看似臻于圆满,只可惜天不佑美人,萧逸的生母死于难产,在他刚刚平安降生时,便血崩而忘。
后面的事,便是顺理成章的。
这唯一的皇子在刚满周岁时便被立为太子,一直到三年后,先帝驾崩,萧逸继位,认了自己生母的妹妹小袁美人为养母,奉为太后。
这件事之所以成了宫闱深处不能喧之以口的辛秘,大约还是跟萧家的祖制有关。
萧家祖制,凡膝下无所出的妃嫔,在君王驾崩后都应殉葬。
而那位小袁美人既非正宫又膝下空空,非但没有殉葬,反而成了天子养母升御太后宝座,多少有些难以解释。为了周全皇家声名,维护萧氏宗法祖规的尊严,渐渐的,便没有人会去提萧逸生母的事。随着岁月流逝,旧尘去,新人来,也都只当太后便是天子之母。
在这一段宫闱旧事里,看似没有出现楚璇的外公梁王萧道宣的身影,但实则,总与他紧密相关。
梁王萧道宣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只比先帝小了两岁,传闻当年太宗皇帝是比较属意梁王为太子的,但碍于长幼之序才作罢。
坊间总有传言,当年的兄弟阋墙是梁王一手策划,旨在除掉先帝的所有皇子,如此,在皇位的传承上便能兄终弟及。
只可惜,萧逸降生了。
三王之乱后先帝的身体已经不行了,谁都没有想到还能有皇子降生,这大概是个意外,是个让梁王恨得目欲充血的意外。
种种机缘下,导致萧逸虽然年纪轻,但是辈分却高。皇族中凡是与他同辈的,都至少比他大了二十岁,而与他年岁相仿的,都矮他一辈。
楚璇就是这样,她的母亲是梁王的义女,若是认真论起辈分来,她该唤萧逸一声舅舅。
当年,她还没进宫时,萧逸偶尔驾临梁王府,便爱逗她多唤他几声舅舅,楚璇寄人篱下惯了,也没什么脾气,他让她怎么叫就怎么叫。只是突然有一天,萧逸不高兴她叫他舅舅了,非别别扭扭地说他也没大她几岁,总叫舅舅好似要把他叫老了。
当时楚璇还有些鄙夷地看他,心道也不知从前那一本正经教育她辈分归辈分,年纪归年纪的人是哪个二傻子
这些往事一旦要翻出来正儿八经地追忆,便如飞檐瓦钩里的碎花积雨,淅淅沥沥总也落不尽。
楚璇捡了要紧的几件往事说给花蕊和冉冉听,听完了两人还是一脸茫然,楚璇看在眼里,加快了语速,开始切入正题。
“成康二十一年,也就是那两位袁美人进宫的第二年,宫里发生了一件要紧事。先帝驾临大袁美人的清凉殿,依照往常要在那里用膳,但内直司的内侍却在御膳里验出了剧毒。”
冉冉倒吸了口凉气。前后二十年的事件好似诡异的重合了,即便中间隔着漫长的尘光,即便伊人早已逝,她还是不由得要为那位大袁美人捏一把汗。